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31節
罵人也是要講究個情緒價值的,罵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貨色實在毫無意義,言官多半也懶得苦苦糾纏。所以罵戰開展到最后,被輿論集火的重點,一定是“尸位素餐”、“諂媚權貴”,不能阻止世子入閣的重臣——譬如現在當值理事的諸位尚書們。 一念及此,趙巨卿趙尚書頭皮都是一緊! 為什么穆國公世子入內閣,挨噴的卻是自己這樣莫名卷入的無辜臣子? 為什么在拖累別人下水之后,這姓穆的還能恬不知恥,公然在受害者面前談論此事! 天理在哪里?公正在哪里?穆國公世子的臉皮又在哪里? 趙尚書震驚了,趙尚書無言了;趙尚書從政數十年,頭一回感受到了呼天天不應的悲憤與冤屈! 但穆國公世子還不肯罷休,又補了一句: “而且,這個奏折還是盡快辦理的好,不然耽擱太久,只怕言官會罵得更厲害?!?/br> 趙尚書呆呆道:“……為什么? “因為我五天后就要去參加一個文會,為外地宗親的使臣接風?!笔雷永碇睔鈮眩骸拔臅舷薅艘鲆辉娨毁x,我也是推脫不掉的!” 以世子的水平,當眾吟詩作賦展示文采,和欣賞猴子上下亂竄有什么區別?——他丟臉不要緊,但這文會上丟人現眼表現一旦宣揚出去,那必定刺激得言官們神經緊繃血氣上腦,破防后噴人的火力還要強上十倍不止。到時候天翻地覆雷鳴點火,漫天口水傾盆而來,就不要怪世子言之不預了。 “當然,我個人是無所謂的?!笔雷雍軐捄甏罅浚骸爸皇菗鷳n那幾日當值的大臣,平白遭了池魚之殃……對了,五天后當值的大臣是誰來著?” 趙尚書:………… 你猜是誰??? 雖然內心有千萬句臟話飛奔而過,但重臣到底是重臣,不會因為一點口水就隨意退步。他沉默片刻,還是咬牙開口: “……內閣自有規制,總不能為了外頭兩句閑話就改弦更張?!?/br> 雖然依舊是拒絕,但口氣已經非常軟弱了。 世子是通情達理的,倒也沒有過于逼迫,只是嘆了口氣: “內閣能堅持到底,當然是最好的。但怕就怕言官們的嘴太毒了。本來就事論事也沒什么,只是言官口快起來,往往東拉西扯,陳谷子爛芝麻沒個休止,烏烏泱泱,亂了正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聽到“東拉西扯”四個字,趙尚書嘴角不由輕輕一抽。他本來是攀附夏首輔上的位,如今為了落井下石猛踩勢弱的閆黨,才蓄意阻攔閆東樓負責的海貿事務,裝模作樣的百般拖延??梢坏┍谎怨俜隼系?,那這番骯臟的心思多半就保不住了。 而且,趙尚書心中還有個更隱秘,更不可告人的過往……昔年大禮議事發,百官于左順門外哭諫逼宮,彼時尚為給事中的趙尚書也曾躬逢其盛,在人群中跪過那么一回,只不過見機得快,在錦衣衛關門清場前及時開溜,沒有被廷杖波及而已。 多年來趙尚書低調內斂,一意媚上,也從來沒讓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看出過端倪來,甚至圣眷優隆,一至今日??杉埥K究包不住火,設若彈劾風波中泄漏出一星半點…… 趙尚書默然了。 穆祺道:“在下也是為內閣考慮。言官們要說閑話是管不住的,但可以設法轉移轉移視線么。我算過了,這份奏折推行之后,僅僅靠青詞鑒賞的版稅,言官們今年立刻就能多十五兩銀子的進項。下面的小官都過得苦,有這十五兩補一補,也算是圣上恩澤,多發一回獎金。言官們的怨氣平息了,事情就好說得多了嘛!” 這句話入情入理,連趙尚書也沒法回駁。不動國庫就能加福利加待遇,這是上下都歡迎的大好事,誰要是不識好歹從中阻攔,那后果可就不好講了。 世子謙虛道:“這就是我的一點粗淺見解……大司寇,你也不想自己被言官噴得滿臉花吧?” 在木然許久之后,趙尚書終于拈起毛筆,在奏折上匆匆寫下票擬: 【照準】 · 票擬之后,穆國公世子心滿意足,拎著幾份奏折去找司禮監批紅去了。而在旁辦公的高學士圍觀了全程,那當真是大為震撼,眼珠子都要撿不起來了: 天爺呀,原來票擬之權還真可以這樣硬搶??! 第39章 泄密 內閣當中沒有機密。奏折與票擬剛剛送入大內, 穆國公世子強迫重臣擬票的過往便隨風擴散,繪聲繪色聳人聽聞,在一眾大佬的心中激起了無窮的驚駭: ……還有這樣辦事的嗎? 但不久之后, 更大的驚駭便迎面而來了。那封荒謬絕倫被強迫書寫的票擬經司禮監批紅上交,居然沒有被飛玄真君連折擲出永不敘用,雖然立刻派了太監怒罵穆國公世子的飛揚跋扈不可一世, 但到底是將奏折給發下去了。 雖然還要經給事中審核稽查, 但言官們怎么會批駁給自己加福利的政策呢?只要流程一過,這份圣旨便算是板上釘釘了。 整套過程如此之順暢絲滑, 以至于奉命宣旨的黃公公詫異莫名, 仔細細將內容看了數遍,最終還是沒有挑出什么錯漏來。于是那一份匪夷所思, 便真正是無可言喻了! 說實話,當初黃公公一意舉薦世子,本意也不過是看在往日合作的情面上給國公府賣個好, 順帶著為安排吳承恩的事體打一個伏筆,那是壓根沒想過會有今日的局面——以他往日的想法,且不說世子通過篩選的機會微乎其微, 就算真過了篩選進內閣, 又怎么可能在政務上與諸位久經磨礪的老臣爭鋒?這樣年輕氣盛的角色,能在內閣站穩腳跟就算僥幸之至,充其量不過辦事的添頭而已。 但以現在的局勢看, 穆國公世子這何止是站穩腳跟??!這直接就是在內閣搶班奪權一手遮天了! 我原本以為劉瑾張永已經天下無敵了, 沒想到還有人比他們更跋扈專橫,這到底是什么人物? 黃公公心中五味雜陳, 宣完旨后木立當場,呆呆不能言語。世子倒非常懂人情世故, 先是熟練之至的下拜謝恩加請罪自責,迅速打完一套絲滑小連招;然后請黃公公上坐喝茶,又親熱稱呼公公為“保?!?、“廠公爺”——國公府自有消息渠道,已經打聽出了是黃公公一力主張的名單;如今心愿得償,當然要好好感謝公公。 被熱情感謝的黃公公:………… ……真的,世子叫他爺做什么?該他叫世子一句活爹才對——活爹,活爹,活爹你收了神通吧!咱家在中樞混了這幾十年,也沒有見過誰這樣搞政治斗爭的呀! 大概是因為心事重重,黃公公全程都沒有怎么說話,只是愣愣的聽穆國公世子發揮。等到世子委婉的提到“不知何以為謝”時,他才猛然一個激靈,趕緊握住了世子的手: “什么謝不謝的,咱家只求世子一件事。日后,日后世子若有個什么舉動,可千萬別把咱家的名字說出來呀……” 世子:“……???” · 雖然黃公公的語氣實在古怪,但春風得意的世子絲毫沒有受打擊。為了表示自己勇于任事的擔當,國之棟梁穆世子馬不停蹄,在午飯后又趕回內閣,繼續翻找奏折。 當然,世子還是有分寸的。他倒也不敢動朝中的緊要公文,只是把沿海的瑣屑公務整理出來,逐一挑選積壓已久的奏折。 內閣乃國家中樞,統領兩京一十三省所有要務,日程繁重規制嚴苛,有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便會被隨手擱置,化為值房內永久吃灰的廢紙,坊間名曰“斷爛朝報”。 若真是尋常的瑣事也便罷了,以近日的局勢而論,沿海上報的消息搞不好就要牽涉到走私及海防的重點,即使是斷爛朝報,也有不少的情報價值。 穆祺選了十幾份奏折塞入袖中,左右一看空無一人,只有同樣輪班的高學士還在兢兢業業撰寫紀要。他將公文揚了一揚,出聲招呼: “好教學士知道,我先將這些奏折帶回家票擬了哈!” 高學士:………… 見識短淺的高學士目瞪口呆,愣愣的看著世子在出入的名簿上登記。且不說內閣票擬之權不得擅專,就是以朝廷積年的慣例,議論政事也該在中樞值房,沒有回家私相授受的道理——內閣開辟這數百年以來,也就是昔年的張璁、楊廷和等首輔深得圣心,時而有這個獨斷專行的資格,其余人等哪里敢放肆至此! 毫無疑問,這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權jian舉止,侵奪閣權欺凌重臣把持政務,專橫無過如此!所謂國家養士二百年,身為朝廷的大臣,高學士正該挺身而出,與權jian決一死戰才是! 但高學士……高學士愣了片刻,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畢竟,就連堂堂參預機務的刑部尚書趙巨卿都在穆國公世子手下丟盔棄甲,大敗而歸,不得不違心依從了;你又指望一個年輕、單純、毫無底蘊的侍讀學士能做些什么呢? 所以,高學士只是呆坐在原位,目送著世子揚長而去,迎面便撞上了看守內閣的太監。 ……然后,這些奉命監察內外的太監居然無動于衷,就這么放世子離開了! 親眼目睹了這無人敢攔的權臣做派,年輕單純的高學士大受震撼,一時反應不能。而在此匪夷所思的震撼之中,某種若有若無的念頭也升起來了。這個念頭還極為幼稚、極為朦朧,連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但如果要強行解釋,大概只有一句模糊的心聲: 【……大丈夫當如是也!】 · 飛揚跋扈的權臣穆世子回到家中,驅散了閑人后仔細翻閱奏折,然后很快發現了麻煩: 他基本看不懂這些專業公文。 這也是很正常的。內閣辦事由易到難,由重到輕,能被閣老們擱置如此之久的奏折,基本都是些瑣屑又艱深的事務。閣老們懶得發函細問又不愿直接駁回,才長久的耽擱在了手里。 穆祺當然沒有閣老們的本事,更不可能料理這一攤子陳年舊賬。但他想了一想,把牽涉東南的幾份奏折挑了出來,又命下人立刻去傳話: “請海剛峰海先生立刻來書房見我!” 剛峰先生久居廣東,對東南的事務頗為熟稔。有這樣一位智囊隨時諫言,他就不必擔憂出什么岔子了。 ssr就是ssr,即使沒有長成的ssr也不是尋常官吏可以比較,我們兩個聯手理政,那豈不是天下無敵? 海剛峰先生應約而至,但聽完世子的請托之后,他卻是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委婉回絕: “在下畢竟只是個沒有官身的舉人,貿然干預機務,怕與規制不合……” 內閣的票擬,朝廷的政務,難道是閑雜人等想碰就碰的么? 世子不以為然:“先生多慮了。這些并不是什么機要事務,否則也不會堆在內閣無人處置;再有,我既然能把奏疏帶出來,當然考慮過規制的問題?!?/br> 海剛峰驚住了:“難道內閣還允許外人隨便議論政務么?” “允不允許,我也不知道?!笔雷雍芴拐\:“實際上,不僅我不知道,剛峰先生就是問遍內閣的閣老重臣,他們也不會知道答案。至于所謂‘內閣規制’……剛峰先生,到現在為止,內閣恐怕并沒有什么成文的‘規制’!” 自太宗皇帝創立內閣以來數百年,雖然久經延遷權位日隆,如今已經是位列六部之上的絕對中樞;但就實際而言,內閣卻始終是個沒有名分與明確地位的臨時機構,地位的升降全都系于皇權一念,缺乏制度上的保證。 沒有名分與法定地位,當然也不會有什么成文的規矩。如今維系內閣運轉的制度,大半都只是數百年來磨合出的“慣例”,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但真要有強勢的一方敢于打破慣例嘛……那基本也沒啥后果。 海剛峰懵了:“……???” 或許是地處偏僻,音訊不通;海剛峰入京之前,還對整個朝廷抱有著某些玫瑰色的童真幻夢,總以為臺閣重臣精明老練算無遺策,中樞機構制度清晰運轉有序,整臺國家機器是在井井有條的體系中嚴謹而高效的運作,執行著皇帝英明而準確的決策。但現在……現在世子寥寥數語,卻無疑是一擊中的,給初出茅廬的海剛峰來了迎頭一擊。 這就是內閣的辦事流程么?這就是國家中樞的運轉方式么?怎么感覺和自己老家的養豬大戶和染布作坊也差不了多少呢? 海剛峰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但他將要面臨的沖擊還絕不止這么一點。世子在袖中摸了一摸,又掏出了一本冊子,上面是手抄的標題:《憂危議》。 “這是從云南那邊一路流傳過來的手抄本,據說是私下編撰的野史筆記,作者不知名姓,只有一個化名‘木易’?!蹦蚂鲝娜菹蚝O壬忉專骸安贿^,雖說是野史,其中卻記錄了不少內閣的公文,尤其是先朝武宗皇帝年間的大事,更是活靈活現,仿若親見;所以很受市井百姓的歡迎?!?/br> 海剛峰:………… 又是“木易”,又是云南,還對武宗朝的大事這么了如指掌——如今淪落到云南的名人,不就只有前代楊廷和閣老的兒子楊慎么?這所謂的化名和公開亮相還有什么區別? 不過話說回來,楊慎被流放到云南充軍發配去了吧?被當今圣上恨之入骨的罪人居然可以把內閣的公文寫進筆記,筆記還能被傳抄得天下皆知,這流放制度是不是也太離譜了點? 楊慎才高當世,士林共舉;但狀元心高氣傲,不合圣意,從始至終都沒有跨進過內閣的門檻,只在經筵供職而已。一個游蕩外朝品軼平平的尋常大臣,又是怎么接觸到朝廷機要大事,甚至能對內閣公文倒背如流,數十年亦不能忘卻的呢? ——《我的首輔父親》,是吧? 當然,楊慎父子的舊事絕非孤例,若要刨根究底,哪一朝沒出過幾個閣老父親?既然每一朝的閣老都可以輕松自在的向家里人傾吐機要,那憑什么穆國公世子不可以?哪一個不長眼的文官敢就此發難,那現在還活著的閣老們都得跳到天上。 理由充分邏輯嚴密,舊例豐富論述嚴謹,海剛峰居然無言以對。 但沉默片刻之后,他還是艱難發言: “野史筆記這樣流傳,朝廷的機密,豈不就……” 豈不就成了個一覽無余的大花灑么?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剛峰先生終于領悟了本朝政治活動的第一規律:朝廷是唯一一艘會從頂部漏水的船;沒有人能在這艘船內保住什么秘密。 當然,他還是得為野史筆記辯駁一二: “這話也太過了。文人筆記未必能泄漏多少機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