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潯不動聲色地握緊韁繩，長臂穿過少女纖細的腰肢，身形交疊，將虞茉擋得嚴嚴實實。他勉強滿意，夾緊馬腹，如一陣疾風竄了出去。

    “砰——”

    慣性使然，虞茉直直撞入他懷中，腰背緊貼著堅硬的胸膛，而后腦勺隱隱發疼。她怨氣叢生，嬌喝道：“你到底會不會騎馬！”

    向來是騎射魁首的太子殿下：“……”

    他不得不放緩速度，由“騎馬”改為“走馬”，只比尋常行人快上些許。

    虞茉卻極為滿意，攤開手，感受清風穿過指縫，她歡快地感嘆：“啊，是自由的味道?！?/br>
    趙潯垂眸，好笑道：“我平日又未曾拘著你?！?/br>
    “你不許我做這個，不許我吃那個，還不算‘拘著我’？”說著，虞茉噘了噘唇，朝前俯身，“你身上太熱了，離我遠些?！?/br>
    “……”

    辯駁也不是，不辯駁也不是。

    好在又行了半刻鐘，虞茉嫌日頭太曬，虛弱地倚著他的肩，鬧著要回馬車，不忘叮囑：“你陪我一道?！?/br>
    趙潯深深吸氣，意識到，同乘一騎亦是錯誤抉擇。

    蓋因，鼻間滿是她的氣息，纖薄的背亦時不時抵住胸膛。于趙潯而言，等同于將他架在火上炙烤。

    回了輿內，長隊恢復尋常速度。

    虞茉小臉紅撲撲的，一面扇扇，一面歪倒在榻上。

    她瞥見趙潯正襟危坐，指節分明的手虛搭著膝頭，垂眸讀起了晦澀難懂的書冊，不禁問：“阿潯，你從前也這般，唔，注意力集中？”

    聞言，趙潯微微汗顏。

    面前書冊久久不曾翻頁，不過是他無處安放視線，做做樣子罷了。

    虞茉卻起了興致，用尾指勾纏住他的衣袖：“阿潯阿潯，我想聽你的故事?！?/br>
    趙潯始終垂眸，淡聲道：“并無特別之處?！?/br>
    “你不曾逃過學？不曾拖交過課業？不曾賴床、裝??？不曾為心儀的女子和旁人大打出手？”

    他狐疑地望了過來：“為何要如此？”

    眼底困惑不似作假，面上也不見輕視，可虞茉卻覺著被無端嘲諷了一頓。

    她冷笑：“我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br>
    “……”

    趙潯緩緩蹙眉，忽而領悟——虞茉一貫好動，亦不喜宵寢晨興，怕是誤解自己在有意譏諷，遂低聲解釋，“職責所在，長此以往便也習慣了，并非意指世人皆當如此?！?/br>
    說罷，又不禁好奇：“令尊在螢州，竟不曾為你請過女先生？”

    按說其母出自書香門第，其父亦是一方官員，當與京中貴女一般，自小習詩文、學女紅。即便不嚴苛，也該習慣雞鳴而起的作息才是。

    虞茉輕笑：“你真笨，都說我失憶了?！?/br>
    趙潯一噎，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你?！彼迩迳?，狀似渾不在意地問，“你可是心儀知書達理、文靜賢淑，又素有才名的女子？”

    迎著虞茉瑩亮的眼眸，趙潯耳尖緋紅，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實則，過去十七載，趙潯心中唯有修身治國，此乃與生俱來的責任。至于愛慕、相思，與之伴生的愁惘，遇見她以前，不曾深想亦不曾體會。

    若非羞于啟齒，他當告訴虞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應是先有心儀之人，后有心儀之故。

    誰知，虞茉竟將他的否認曲解成另一番含義，她恍然大悟道：“那你定是心悅于英姿颯爽、不讓須眉的女子?！?/br>
    愈聽，趙潯面色愈赧。

    他不愿再作答，唯恐言多必失，被看出端倪。于是生硬地轉移話題：“你渴不渴？”

    “……”

    --

    一行人抵達遙中縣時，已是深夜。

    趙潯包下城中最好的客棧，一面用晚膳，一面由內侍清掃廂房。

    虞茉臨窗而坐，因時辰不早，長街之上不見行人。唯有家家戶戶檐下打起的燈籠幽光，似漫天螢蟲，別有一番煙火氣。

    她生長于鋼筋混泥土的都市，對此難免感到新奇，雖聽慶言嫌棄說是窮鄉僻壤，仍不減興致。

    “先用膳?！壁w潯只當她常年囿于閨閣，鮮少踏出府門，不免心疼，溫聲承諾道，“等到了蒼州，我會放下手中的事，陪你四處轉轉?！?/br>
    虞茉不置可否，就著他俊秀的臉龐多喝了半碗粥，旁的菜色著實提不起胃口。

    趙潯憂心她會因此日漸消瘦，不禁懊惱，出宮前委實不該遣走母后好意安排的御廚。

    見虞茉?？?，他將鴛鴦餅推過去，哄道：“嘗嘗看，遙中特有的糕點?！?/br>
    她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皺起小臉：“太甜?！?/br>
    趙潯低聲笑了笑，烏潤的眼眸倒映著燭火，似粼粼波光。

    虞茉耳后微熱，但總算將余下的半塊糕點也吃盡。她用過茶盞，問起：“你方才說有好消息？”

    “正是?！壁w潯取出細長紙條，指骨一壓，同她解釋，“你托我打聽的幾人，如今已去往京城?！?/br>
    “為何？誰安排的？”

    趙?。骸白畛?，溫太傅得知你的死訊，震怒不已，勒令虞家給出合理的解釋。柳氏便將過錯皆推至你院中仆從身上，自請攜‘罪奴’入京?！?/br>
    侍候不力，亦為仆從之過。更何況，無人知曉柳氏差人下毒、暗殺于她。

    虞茉露出真心實意的笑：“還好依你所言，將我尚在人世的訊息偷偷知會了外祖父。此番姨娘將她們送去溫府，倒是歪打正著?！?/br>
    “你可知，柳氏為何執意入京請罪？”

    “知道?！彼H有些不忿，嘟囔道，“請罪是假，去你府上商議‘代嫁’才是真?！?/br>
    雖知結果如何，但她忍不住瞥向趙潯，支支吾吾道：“你、你應當不會娶虞蓉吧？”

    趙潯正飲著內侍奉上的雨前茶，聞言，登時嗆住，掩唇咳嗽幾聲，抬眸看她，不贊許地道：“你成日在想些什么?！?/br>
    她被臊得腮畔一燙，主動挪去趙潯身側，討好地用方帕替他揩去眼尾水意。

    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紅，倒像是受人欺凌了一般，透著自持又艷麗的矛盾氣息。

    虞茉看得怔住，直至眉心遭他伸指點了點，方回過神，窘迫地移開眼：“我不喜歡虞蓉，雖說僅僅認識一月不足，她總愛搶我的東西，煩死了?！?/br>
    說罷，又正色道：“你以后便是娶妻，也需得娶表里如一的，否則呀，家宅不寧?！?/br>
    趙潯眸光黯下，澀然道：“我并未想過?！?/br>
    虞茉粲然一笑：“孺子可教?！?/br>
    “……”

    他心中愈發堵得慌，偏某些人尚未開竅，怨也怨不得。

    用過膳，陪虞茉在院中消食片刻，二人上樓。房中已換好宮里帶出來的杯盞、床褥等物，瞧著煥然一新。

    她咋舌道：“小標間變身豪華套房？”

    趙潯不解其意，只頷首吩咐眾內侍退下，在虞茉門前止步。

    虞茉晃晃他的衣袖，好奇：“他們是誰?！?/br>
    與侍從所著勁裝不同，這群忽而冒出來的人俱身穿華貴長炮，過分安靜，也過分有條不紊。

    趙潯眉梢輕挑：“小廝？”

    “……”虞茉白他一眼，“你是在反過來問我？”

    “咳，明日，安岳王的一雙兒女會帶兵來接應?！壁w潯轉移話題，“我與他們相熟，你不必拘謹，只不過，可想過用什么化名？”

    因她不愿以虞家女的身份示人，戶牒、路引皆需另擇名姓。

    可前世，虞茉二字也追隨了自己十余年，她一時犯難：“江茉？江魚？”

    趙潯玉容驟冷：“‘江’姓不佳，你再想想?！?/br>
    “好……”

    時辰不早，他囑咐虞茉早些就寢。她也存了慢慢適應的心思，爽快道了“晚安”，回房、閂門，一氣呵成，不見絲毫留戀。

    趙潯莫名悵然若失。

    待慶言得信來報，便見主子望著姑娘家的廂房門出神，忍不住攛掇：“殿下，您既舍不得，何不將人騙回京城?！?/br>
    他淡淡掀了掀眼簾，一面示意慶言跟去胡梯，一面惆悵道：“非君子所為?！?/br>
    “可奴才覺著，君子不抵心上人重要?！?/br>
    趙潯眸色閃動：“她若執意留在蒼州，我怕是不好阻攔。至多尋些女護衛，再幫襯些銀錢，卻也不知她愿不愿接納?！?/br>
    慶言提醒：“殿下，事在人為?！?/br>
    他緩緩眨了眨眼，平視前方，陷入了沉思。

    --

    晨起，窗外傳來陣陣馬蹄。

    虞茉悠然伸了伸懶腰，洗漱一番，對鏡綰了簡單發髻。這是她自楊府丫鬟處學來的，因著手生，顯得不夠精致，卻勝過披頭散發。

    近來舟車勞頓，清減少許，倒襯得鏡中人兒愈發秀麗動人。

    她抿了抿散發著淡淡花香的口脂，整理了儀容，推門而出，見一內侍規規矩矩候在門前。

    “你家主子可在房中？”

    內侍屈膝，恭敬道：“回姑娘的話，樂雁郡主提早兒來了，正同主子在大堂說話。姑娘既醒了，容奴才下去回稟?！?/br>
    “不必麻煩?！?/br>
    虞茉自認不是什么大人物，何需勞煩將軍之子拋下尊貴的郡主來相迎？她唇角笑意漸涼，無端生出幾分煩躁，克制地道，“我隨你一同下去?！?/br>
    尚在二樓，便聽聞女子清脆的笑聲。緊隨其后的，是趙潯清越的嗓音。

    雖不似平日對虞茉那般溫和，卻也非一貫的冷沉，正能說明，他與這樂雁郡主交情匪淺。

    京城、蒼州，兩地相距如此之遠，他竟也有遺落的青梅？難怪提及安岳王，竟好似是一家人般地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