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卯正一刻,趙潯將搖尾乞憐的大黃犬牽回前院,黑眸威懾掃過,淡聲:“別嚇她?!?/br> 東廚點上油燈,開始張羅早膳,陳大郎在門前收拾牛車。 趙潯推開半掩的房門,見虞茉整張臉埋進被褥,不由得失笑,喚她:“該起身了?!?/br> 虞茉正睡得香甜,聞言,只蹙了蹙眉,毫無清醒跡象。 “虞姑娘?!壁w潯頗有些無可奈何,略提高音量,“虞姑娘,醒醒?!?/br> 她茫然睜眼,入目是一張放大的俊俏容顏,眉目如畫,氣質溫潤,眸光流轉若星河浮動。 心跳驟然加速。 見虞茉呆呆怔怔,趙潯湊近:“可是身子不適?” 她倉惶蒙住臉,只覺鼻腔發熱,甕聲道:“你離我遠一些?!?/br> 趙潯不疑有他,轉過身去。 虞茉努力平復了心緒,跪坐起,扯扯他的衣擺:“我的家當呢?” 他自袖中取出油紙包,虞茉瞇著惺忪的眼挑揀,卻又難以定奪,仰起小臉求助:“送什么合適?” 趙潯會意,擇一塊長命鎖:“你是想贈予陳家?!?/br> 虞茉點點頭:“陳家家境貧寒,卻待你我十分大方,我想留點兒東西聊表謝意,青娘子廿五還能拿去鎮上換銀錢?!?/br> 長命鎖乃足金打造,較珠寶易于流通,她將二人的舊衣疊放好,再把金鎖擺在顯眼處。 “不知鎮上好不好玩兒?!庇蒈哉Z帶憧憬,披散著綢緞般的長發隨趙潯出門。 青娘見了,琢磨著她不會綰發,便取來木梳,示意虞茉坐好。 虞茉腮畔微熱,靦腆道:“多謝?!?/br> “客氣什么?!鼻嗄锸阜w,熟稔地替她綰了尋常婦人發髻,“前歲,我在縣丞家中做短工,小姐們個個皆是雙手不沾陽春水,連用飯都有人夾至碗里,你已比她們強上許多?!?/br> 她眼睛亮了亮,不再因綰發一事感到羞愧,甚至心安理得地想,日后若是認真求教,還怕學不會么? 用過清粥,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大黃犬一掃往常兇悍,蹲坐在院中目送。 吳氏在牛車上墊了兩個干凈蒲團,真心實意地關切道:“鎮上我家大郎熟悉,有什么難處只管和他提,我們雖是大字不識的莊稼人,但多個人多條路?!?/br> 虞茉感動不已:“阿姐,您保重身子,待我安頓好了,差人來報信?!?/br> 接收的善意愈來愈多,也漸漸抵消了初來乍到時的失落。虞茉被趙潯攙著坐定,朝青娘與吳氏揮手:“后會有期——” 牛車不快不慢,但因是晨間,涼風習習,吹起虞茉鬢邊長發。發梢屢次拂過趙潯喉間,撩得癢意陣陣。 他不動聲色地挪身擋住風口,虞茉眼前瞬時暗下,須臾,明白他的用意,悄然彎了唇角。 陳丘仍在答話,說道:“一會兒我送二位去城東當鋪,掌柜的是個實誠人,不做宰客的事?!?/br> 緊趕慢趕也需半個時辰,睡意漸漸上涌。虞茉仰頭,望向少年線條凌厲的精致下頜與莫名惹眼的喉間凸起。 想著距分道揚鑣的日子愈來愈近,她膽子一橫,屈指撓撓趙潯手背:“我有些乏了?!?/br> 他垂首看了過來,目露不解。 四周尚且昏暗,彼此又挨得極近,虞茉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淺淺呼吸。纖翹的長睫顫了一顫,迎著趙潯幽深的眸,將側臉貼了上去。 耳畔是他驟然亂了節拍的心跳。 虞茉嫌吵,換至右側,指尖纏弄他的衣袖,輕聲道:“借我靠一小會兒?!?/br>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了沉寂,縱然趙潯保持緘默,也不顯得冷清。虞茉滿足地闔上雙目,心想,他果然不會拒絕我。 -- 臨近鎮上,菜農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虞茉迷迷瞪瞪地睜眼,仰頭問:“到了嗎?” 趙潯抽回覆在她肩頭的衣袖,微微錯身,露出其后潑墨山水畫一般的黑瓦白墻。 虞茉睡意頓消,帶著毫不掩飾的新奇左右打量:“比我想象中還熱鬧?!?/br> 陳丘滔滔不絕地說著與發妻的往事,趁便介紹:“據青娘說,摘星樓的琵琶、北斗酒家的評書最是絕妙,二位若不急著趕路,可悠然游玩幾日?!?/br> 聞言,她“蹭”地偏過臉,用眼神詢問。 趙潯喉間溢出一聲輕笑:“會停留三日?!?/br> “那,今日忙完了我要先休息?!庇蒈陨酚衅涫碌赜媱?,“明日去聽說書,后日觀琴?!?/br> “好?!?/br> 陳丘將二人徑直送至當鋪,確認掌柜的不曾殺客,方收起蒲團告辭。 “陳大哥且慢?!庇蒈蕴嶂柜诊L風火火進了食樓,買下一蒸籠rou包,新鮮出爐,熱氣騰騰,“我知您今日原是要載幾頭小羊來集市上賣,因我二人占了位置,害您空手而來。心中著實過意不去,這些包子且帶回家中,也算沒白走一趟?!?/br> 她生得明眸皓齒,陳丘原就不敢細瞧,此時更是漲紅了臉,一個勁兒地擺手。 “夫君,你也幫我勸勸陳大哥?!?/br> 趙潯冷沉的面色霎時化了冰,將香氣撲鼻的紙包綁上牛車,淡聲道:“承蒙令堂照拂,我娘子昨夜方能睡得安穩,也多虧陳兄相送。他日若途經叢嵐,我夫妻二人再登門拜訪?!?/br> 言辭懇切,陳丘終于不再推拒,駕著牛車涌入清晨熙攘人群之中。 虞茉收回眼,歪著頭問:“有心事?” 方才某人神情淡淡,嚇得當鋪掌柜都不敢抬價。 趙潯否認:“沒有?!?/br> 她將信將疑,目光投向一旁的成衣鋪:“我們去買幾身換洗衣物罷?!?/br> 誰知趙潯握住她的手臂,并未用力,卻足以令虞茉感到驚訝。只因他素來恪守規矩,從不主動有肌膚之親。 漂亮的桃花眼略微躲閃,他為難道:“是……虞姑娘的銀錢,不必為我張羅?!?/br> “還當要說什么呢?!庇蒈脏凉值?,“待接應你的人來了,還我便是?!?/br> 于是,堂堂大周朝太子,生平第一次用了女子的銀錢。 心中五味雜陳。 他愈是窘迫,虞茉愈發得趣,故意揶揄:“我的未婚夫上陣殺敵都不怕,倒是怕極了‘古人云’?!?/br> 卻也不知哪句話得罪了他,趙潯掀了掀眼皮,又恢復疏離姿態。 虞茉癟癟嘴,暗道男人心、海底針。 時近正午,日頭逐漸毒辣,二人尋了一間客棧。因她綰了婦人發髻,與趙潯也不似兄妹,店小二給了一間天字房。 趙潯難得沉默,進了屋,方出言解釋:“天字房寬敞,我今夜可以宿在外間的榻上。至多后日,會有人來接應,屆時再分房?!?/br> 她隨口問:“為何如此篤定?” “你試衣的時候,我燃了信煙?!壁w潯閂上門,又將屏風橫在中間,耐心地說與她聽,“可曾注意到午時三刻,北向有一縷藍煙?正是我的人在回應,順利的話,夜中會尋至此處?!?/br> “哦?!庇蒈晕⑿?,“沒有注意?!?/br> “……” 見趙潯語滯,她勾了勾唇角,打量起四周。 外間有一書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往里是圓桌并兩溜小杌。繞過屏風,視野豁然開朗,左是黃花梨羅漢床,右是金絲楠木拔步床,靠窗還有一鴛鴦浴桶。 嚯,好大。 第10章 失態 浴桶寬大,能容兩人對坐。 虞茉只瞧了一眼,頓覺兩頰生熱。她強作鎮定行至窗邊,推開小軒窗,欲吹吹涼風安寧思緒。 殊不知,晌午日頭毒辣,暑意兜頭澆下,蒸得薄紅芙蓉面愈發的guntang。 “......”她欲蓋彌彰地嗔怪一句,“今日天兒真熱呀?!?/br> 等了半晌,也不見趙潯回應。虞茉紅著臉回眸,見他并未跟在身后,而是從書櫥中取出一本藍封書冊,坐姿筆挺,長指捻著紙頁輕輕翻動。 日光似是格外眷顧于他,絲縷金光灑落在鼻梁、唇瓣,勾勒出閃閃發亮的精致輪廓。便是空中塵埃也漂浮飛舞,如同光之使者,繞向俊美神祇朝拜。 虞茉怔怔地想,對著如此犯規的容顏,應是看上三天三夜也不會膩罷? 她的視線若有實質,趙潯有所感應,待讀完頁尾最后一字,方挑眉看去。視線相撞,少年漆黑瞳孔中泛起兩點金光,虞茉心臟驟然一縮,觸電般地收回眼。 趙潯面露不解,垂眸掠過她身側的浴桶,忽而了然,將她躲閃的姿態理解為羞于啟齒。畢竟虞姑娘素來喜潔,風塵仆仆地行了半日,怕是想要沐浴。 于是,他體貼道:“可要為姑娘叫一桶熱水,抑或是先用膳?” 話音落下,虞茉原就熱意攀升的臉轟然紅透,她嗔怪地瞪趙潯一眼:“你、你怎么能說這種話?!?/br> 少女背倚著軒窗,輕風拂過她烏黑的發,如招魂引魄的幡。幡動,惹人心動。而清麗容顏染上緋色,不勝嬌羞,似一朵含苞已久的垂絲海棠,顫巍巍地綻放。 趙潯眼神軟了軟,合上書冊,替她做了決斷:“先洗浴,我去東街買栗子糕。昨日青娘子說起這甜而不膩、口齒留香的栗子糕,某些人還垂涎三尺呢?!?/br> “......有嗎?” 虞茉合理懷疑,他在趁機抹黑自己。 趙潯不再作答,推門而出,囑咐過小二,復又回房闔起幾扇大敞的窗。見虞茉神色不自然地杵在原地,不免憂心,語含鄭重道:“我回來之前,莫要給旁人開門?!?/br> 她咬了咬唇,飛快掃他一眼,點點頭。 待小二提來熱水,趙潯方離開客棧。虞茉臨窗目送他走遠,燥熱的心總算平靜些許。 溫熱水流沒過少女肩頭,柔柔將她包裹,舟車勞頓的疲乏也悉數散去,只余通暢和舒展。她用指腹碾碎澡豆,一面泡澡,一面翻開趙潯方才讀過的書。 字形與她所知的繁體有所出入,按理該是晦澀難懂,可粗略掃下來,竟仿似自小便研習過千遍百遍。 難不成,是繼承了原身的學識? 聽乳母道,溫家乃書香世家,便是已逝的生母,待字閨中時也素有才女之名,是以與探花郎虞長慶因詩文生出情愫...... 總之,原身雖養在螢州,姨娘又苛待于她。但架不住生身父母才華出眾,她的天賦同樣遠超凡俗之輩,愈發襯得庶妹虞蓉黯淡無光。 好奇心作祟,虞茉出浴后,興致勃勃地攤開竹節宣紙,想瞧瞧自己是否當真有原身留下的學識。 豈料一拿起狼毫筆,手腕發顫,字未先行,先落下豆大墨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