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她不信邪,掃一眼書冊,再提筆謄抄,卻僅僅記得習了十余年的簡體。 望著案上狀如狗爬的字,虞茉腮畔一熱,鬼鬼祟祟地捏成團。 不待她毀尸滅跡,趙潯掐算著時辰歸來。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拎著新鮮出爐的栗子糕,朝里間輕喚:“虞姑娘?!?/br> “來了?!彼Σ坏崎_門閂。 半干長發柔順地披在身前,小臉被蒸得紅撲撲,肖似時近瓜熟蒂落的林檎,令人生出采擷之心。 荒唐的念頭一閃而過,趙潯極快移開眼,恢復正色,將膳食擺至圓桌。 他從袖中取出一盒稠白油膏,遞了過來:“涂抹后以掌心揉勻,可活絡筋骨,減輕酸脹?!?/br> “給我的?”虞茉微微訝異,訝異于他的細心。 然而,唇角方揚起,又警惕地想,他為何如此熟練,難不成是海王? 趙潯不會讀心,但見她面色變換,不知是喜是怒,頗有些無奈,隨口道:“在想什么?!?/br> 虞茉一時不察,脫口而出:“在想我的未婚夫是不是......” 她慌忙捂緊了唇,將以怨報德的猜忌吞回腹中,免得寒了趙潯的心。少傾,改口道:“在想我的未婚夫非但生得俊俏,心思也細膩,真是世間不可多得的良人?!?/br> 一番夸贊誠摯動人。 趙潯卻并未如她所料露出受用神情,反而臉色冷下,桃花眼中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澀難辨的情緒。 她茫然眨了眨眼,心道,又是哪句話惹惱了他? “吃吧?!壁w潯淡聲打破沉默。 因著虞茉疑惑叢生,趙潯又向來講求食不言、寢不語,難得安靜地用過膳。 小二前來收拾屋子,順道說起夜里街市上有北地之人表演雜耍。待人一走,虞茉希冀地看向臨窗而站的少年:“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原也答應過陪她四處逛逛,趙潯收回眼,點了點頭:“你若不嫌累,可以?!?/br> 左右無事,他回至書案前,拾起虞茉擱置一旁的狼毫筆,意欲練字消磨時間。 虞茉望一眼熙攘人群,又望一眼趙潯,還是覺得后者更具吸引力,便搬來小杌光明正大地瞧,口中隨意搭話道:“阿潯,你說我以后做些什么好呢?!?/br> 趙潯頭也不抬:“何意?” “營生呀?!庇蒈躁种割^數道,“雖說我從家中帶了些錢財,使上一二年也就坐吃山空了,自是做些一本萬利的生意才好?!?/br> 聞言,他腕骨一抖,遒勁有力的“安”字竟暈開大團黑墨。 虞茉心疼得直呼可惜:“哎呀,多好看的字,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趙潯眸色冰冷,登時也失了興致,將筆擱回黃玉獸形筆架,淡淡道:“你想做什么營生?” 不知為何,虞茉脊背莫名發涼,好似他問的實則是“你想要何種死法”。 她噘了噘唇,不愿再理,幾乎快將“生氣”二字寫在臉上。 “……” 趙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收斂起平日面向百官時的威嚴姿態,溫聲道歉,“并非有意如此?!?/br> 見他不僅心思玲瓏,知曉自己為何動怒,還如此低聲下氣地安撫。虞茉背過手,重重掐自己一把,方克制住不斷翹起的嘴角。 “并非有意,那便是故意了?”她曲解道。 趙潯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耐著性子繼續哄:“不想試試油膏么,你眼下抹了,興許夜里上街時會好受許多?!?/br> 思及油膏,虞茉難免心軟,不情不愿地翻了篇,只問他:“你——你在京中,對旁的小娘子也這般細致入微么?” 他不解:“如何算是‘細致入微’?!?/br> 虞茉哪里說得出口。 難不成要細數一路行來,他對自己的照拂么?屆時,再聯想自己對趙潯又是耍性子又是支使,豈非相形見絀。 她略略心虛,只含糊其辭道:“你貴為江府四公子,相貌出眾、武功超群,愛慕你的小娘子定然如過江之鯽,是以心生好奇,隨口問問?!?/br> 說這話時,虞茉低垂著頭,是以不曾發覺提及“江府四公子”時,趙潯面色微異。 他隱于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頓了頓,回至最初的話題,只語中多了溫和之意:“你可有想做的,或是擅做的事?任擇其一,便可作為往后賴以生存的營生?!?/br> 虞茉輕易被轉移注意,她咧嘴一笑,極為憧憬道:“我想開食樓或是成衣鋪,書肆、茶坊也行。只管雇些熟手,我自己么,守在錢柜數銀子?!?/br> 受她感染,趙潯一雙桃花眼中漾開波瀾,卻也非嘲諷,而是客觀地道:“食樓不錯?!?/br> “可你方才還問我擅長什么?!庇蒈陨裆兊梦?,“我擅長的,在你們這里皆用不上?!?/br> 他順著話問:“譬如?” 譬如語數外、政史地、物化生。虞茉撩他一眼,懨懨道:“說了你也不懂?!?/br> 被再度嫌棄的大周朝太子:“……” 但有一點,趙潯漸漸清楚,那便是虞茉的決心。 起初,他并未輕視,卻也并未深想。如今聽她娓娓道來,雙眸綻放出琉璃般的光彩,趙潯終于意識到,虞茉當真無意上京。 捫心自問,之于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畢竟,此番微服南巡,原不該暴露身份。若將虞茉送回江府,真相大白,也勢必會扯出新的爭端。反而是將人安頓在江南,一來無需再言明實情,二來,以她不諳世事的性子,何必踏入波詭云譎的京城。 屆時,太子趙潯也好,江府四公子也罷,甚至萍水相逢的阿潯,于她而言皆是前塵往昔,不可追、也不必追。 殊途同歸,該喜才是。 可為何,心中愈發沉重...... 趙潯喉結翻滾一圈,折中道:“叢嵐往上是開陽縣,尚需在那處停留幾日,直至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事后路過螢州朝京城行去,會途經安岳王封地,你若仍想隱姓埋名,我會托安岳王照拂一二,免你后顧之憂?!?/br> 京中之人俱沾親帶故,是以虞茉并不驚奇。她勉力扯了扯唇角,謝過趙潯,借故回了里間。 油膏冰涼滑膩,用掌心揉搓后漸會發熱。很快,空氣中氤氳開清淺花香,沁人心脾。 可虞茉發覺,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開懷。 第11章 綰發 終究是北地人的雜耍更具吸引力。 虞茉暫且摒棄紛亂思緒,斜倚在羅漢床,一雙筆直纖細的小腿懸空晃了晃,等待油膏自然風干。 透過黑漆葵紋曲屏,只隱隱瞧見趙潯高挑挺拔的剪影。虞茉忽而意識到,他佩戴的玉璧纏枝金冠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嵌著白玉的平素木簪。 難不成,是為了替自己買油膏,故而將發冠當了? 虞茉心中驟然一暖,可惜油膏尚且黏膩,不便挪動。她琢磨來琢磨去,欲尋些新鮮話頭,好能聽一聽他清冽如泉的嗓音,聊以慰藉。 然而思忖良久,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她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問:“阿潯,如此枯坐著,你竟不會覺得無趣?” 外間,趙潯翻動書頁的動作一頓,雖感疑惑,卻如實答她:“也許罷?!?/br> 身為一國儲君,自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 旁人家的孩兒尚在顫巍學步,趙潯已拿好木劍隨師父習武;旁人家的孩兒尚在懵懂辨字,趙潯已伏在比個頭更高的桌案上習文。 風雨無阻,如飲水用膳一般尋常。 現今非但算不得枯坐,甚至是少有的閑適??扇粽摷盁o趣與否,他倒未正經思量過。 再觀宮中,上至妃嬪、公主,下至嬤嬤、宮婢,雖性情不一,人人慣于各司其職。便是常受父皇訓斥的“頑劣”皇姐,出了寢宮,亦收斂起滿身刺頭,只談儀態,不談趣味。 思及此,趙潯微微掀了掀眼皮,瞳仁幽黑,眼尾上挑,帶著蠱惑人心的深邃之意。 他看向曲屏一端的模糊身影,好奇是天性如此,亦或是失憶所致,才使得虞茉與名門貴女大相徑庭? 若要道她嬌嬌滴滴,偏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要道她性情堅韌,行起事來卻又比宮中寵妃愈發肆意。 貪圖熱鬧但不貪圖榮華,心思玲瓏但也不諳世事,居安不思危,眾生皆平等…… 虞茉似是一縷縹緲的風,她鉆入衣袖間,便是衣袖形狀,她藏至玉瓶里,便能是玉瓶模樣。既虛無又真切,令人不由自主地合掌掬起,試圖將其留下,細細探究。 察覺到她靜得出奇,趙潯只當是方才的答復不盡如人意,薄唇動了動,反問:“可是虞姑娘覺得無趣?不如,一同去茶坊聽戲?!?/br> 等候幾息,仍不見回應。 他眉頭緊緊鎖住,輕聲喚:“虞姑娘?” 正所謂關心則亂,趙潯內力深厚,側耳一聽便能探得屋中并無外人??伤腔帕松?,急急退開太師椅,繞過屏風往里行去。 入目是傳世畫卷般的美色,趙潯止步,一瞬間呼吸凝滯。 只見少女側臥在羅漢床,粉腮枕著手臂,迫使兩瓣飽滿的唇不自覺張啟,色澤嫣紅,嬌艷欲滴,攫取了他的所有注意。 少傾,趙潯回神,一貫端方自持的太子殿下狼狽側目,斂去眼底的驚濤駭浪。 他深深吸氣,垂眸撿起腳邊掉落的薄毯,醞釀一番后方為她披上。 可視線仍舊不可避免地掠過,僅僅一瞥,已然震撼—— 緞面衣料緊緊貼合著曲線,勾勒出山巒起伏般的曼妙姿態。其下,雙足若隱若現,玲瓏小巧,白嫩如霜,泛著細膩光澤。 尚未平息的欲色登時卷土重來,趙潯喉結重重翻滾兩下。 “唔......” 許是睡姿不當,虞茉蹙了蹙眉。 趙潯瞳孔微震,熱意轟然涌上了臉,他心中既懊惱又羞愧,逃也似的離開廂房。 -- 虞茉醒時,夜幕早已來臨。屋中并未點燈,漆黑一片,她慌張地喚:“阿潯?!?/br> “吱呀——” 有人推門而入。 聞見熟悉的腳步聲,虞茉稍稍放松,似嗔似怨道:“我不過是打個盹,你便不見人影了?!?/br> 話音一落,她思緒清明幾分,后知后覺地想起,趙潯原就不必寸步不離地守著自己。 幸而他無意辯駁,只沉默著點燃兩盞明角燈,待虞茉整理過儀容,出來外間,方解釋說:“你歇息時不喜光亮,故而未提前點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