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虞茉掰著手指頭數道:“頭五日用來認人,母親留下的陪房,還有據說是陪我一同長大的丫鬟。她們領了好幾位郎中來問診,見我仍舊不記事,只好調揀著重要的重又說一遍?!?/br> 彼時皆以為她能回去京城,便舍了虞府的腌臜事,只多講了些江、溫兩家的舊事。 她繼續道:“時間倉促,我沒記全乎,也斷不了真假。后來撞破姨娘要害我,又廢了不少腦細胞去同她斗智斗勇,一個字,累?!?/br> 話至此處,她撩一眼趙潯,似怨似嗔,無端的魅惑叢生。 “你既著人接我上京,也不派些武功高強的。姨娘對外稱說我病了,從頭至尾捂著不許見人,更別說通個氣兒。還好我機智,藏了珠寶半途跑了,否則,已經被埋在哪座山間,墳頭草也快要生芽?!?/br> 短短一月,虞茉接連兩回與閻王爺擦肩而過,如今提起,竟有些麻木和好笑。 趙潯聽后不語,眉間擠出小小“川”字,等再度開口,語氣冷若冰霜:“你的計劃便這般‘縝密’,你的膽量便這般‘大’?!?/br> 一念之差,極有可能命喪當場。 虞茉悟出來他的言下之意,怔忪著眨眨眼,忽而垂眸笑了。 深知趙潯是出于關切,她莫名鼻酸,睜圓了脈脈含情的杏眼:“我已從鬼門關回來過一次,怕自是怕的,但又似乎比想象中……罷了?!?/br> 脫離了前有豺狼、后有猛虎的虞府,她很是安逸,心臟回溫,也漸漸顯露真性情。 趙潯復雜地睇她一眼:“是江家辦事不力?!?/br> 偌大將軍府,竟未生出一顆玲瓏心,讓本該不諳世事的小娘子經歷諸多波折。 聞言,虞茉莞爾:“莫要說我了,你呢?先前不熟,想問又不敢問,害你之人可是長兄?” 趙潯點到即止:“并非江家內訌,而是朝堂斗爭?!?/br> 見他神情凝重,虞茉理智地不再追問,卻生出感慨:“看來,你身邊危機四伏,我不便長久跟隨。能半途將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虞家找不到、無需太過繁華、但也要生活便宜的地方?!?/br> 原來,她竟真的無意與江家綁在一起。 趙潯壓下心中不合時宜的竊喜,只說要先打聽溫太傅的近況,而后再定奪??傊?,不能再令她陷入險境。 恰直日暮西沉,吳氏擔著籮筐回來,高興道:“沾了茉娘的光,我那些個老姐妹爭說與你有眼緣,這家送饅頭,那家送熏rou,竟鬧得跟過年過節似的?!?/br> 虞茉受寵若驚,心中也不免得意,伸指揪住趙潯衣袖,笑吟吟地看他。面上的驕矜藏也藏不住,眼波盈盈,流光溢彩。 分明是小女兒心性。 趙潯挑眉與她對望幾息,終是勾了勾唇,桃花眼彎翹起迷人的弧度,雙眸幽深,顯得分外深情。 她心跳登時漏了一拍。 青娘不似白日里拘謹,說話亦不繞彎,揶揄地“嘖”了聲:“新婚就是不一般,瞧他二人,一刻也離不得彼此,羨煞旁人呢?!?/br> 吳氏斟了茶水,聞言,放聲大笑:“是該如此,來歲再生個大胖小子,不論像了誰,也必定跟年畫娃娃似的俊?!?/br> “……” 虞茉尷尬地摸了摸鼻頭,無從辯駁,干脆指揮趙潯去院里劈柴。 天邊霞光萬道,紅紫相間,令虞茉不由得想起在游樂園中的情景。 那一日,原是奔著“落日飛車”而去,取過號,見時間充裕,便登上鄰近的大擺錘。 失去意識之前,天與地翻轉,萬家燈火化為繁星,夕陽似是觸手可及。她如猴子撈月般伸掌去探,然后,便沒有然后了。 虞茉眼角微微濕潤,鴉羽安靜垂下,晶瑩淚滴隨之墜落。余暉鉆入其中,霎時色彩奪目,如一顆稀世琉璃。 趙潯動作一頓,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虞茉遠比尋常女子來得堅韌。 自記事起,朝中局勢詭譎,明爭暗斗不斷。他師從前任武林盟主,輕易化險為夷,是以何種境地皆能淡然處之。 虞茉則不同。 螢州不比京城,但虞長慶身為知州,較之尋常百姓,到底氣象不同。其女亦為一方金枝玉葉,仆從成群,何曾領略過墻外的刀光劍影。 她卻鮮少流露出脆弱姿態,反倒教趙潯忘記彼此年歲,只道尋常。 不待他出言慰藉,虞茉自覺丟臉,佯作撥弄草尖,將淚意逼退。 倏然,一聲犬吠由遠及近。 她嚇得花容失色,轉頭撲入趙潯懷中。 第9章 腿軟 大黃犬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迅疾如風,喉間傳出渾濁低嚎。 虞茉抱緊了少年精瘦的腰,將臉埋在他身前,尚未干涸的淚跡仍掛在腮畔,真真是梨花帶雨。 趙潯下意識攬住,掌心貼著她的后腰,發覺不盈一握,竟如此的脆弱與柔軟。 在他不含溫度的注視之下,大黃犬息了氣焰,“嗚嗚”叫嚷著趴伏在地。 虞茉掀起眼皮悄然看一眼,稍稍放心,將臉復又埋了回去,甕聲甕氣道:“我腿軟?!?/br> “……” 少年身量高挑,竟比自己高出一頭,胸膛也寬厚有力,散發出陣陣熱意,蒸得她腮畔、耳尖、脖頸俱是通紅。 手感真好。 她半是留戀半是耍賴地抱上片刻,被趙潯捏著后頸撥開,他垂著眸,情緒辨不真切,淡聲說:“我去將它拴起來?!?/br> 虞茉連忙搖頭:“先前也是你將它拴去的后院?它定是思念主人才掙脫了繩索,總歸有你在,咬不到我,吵便吵罷,多聽聽就習慣了?!?/br> 趙潯與她對望幾息,點了點頭。 “開飯咯——” 青娘揚聲來喚。 晚膳做了紅燒兔rou,正是趙潯獵來的那只。起初虞茉不敢嘗試,見吳氏與青娘辣得紅光滿面,終究是饞意占據上風。 她夾一小塊,入口酥脆,咀嚼時頗有勁道,原就嫣紅的唇色澤愈發的深。只野味需重料烹飪方能去腥,很快,淚滴撲撲簌簌。 “好吃?!庇蒈詂ao著濃重鼻音道。 倒也非青娘廚藝了得,可任誰啃了幾日青果與魚,也會覺得眼前是山珍海味。 她憂心趙潯拘束,主動斟一杯茶,低聲問:“可還吃得慣?” 趙潯點頭,口中卻道:“不太習慣?!?/br> 虞茉忍著笑,替他夾了手邊的青菜,揶揄:“你怎么跟個兔子似的,愛吃蘿卜和青菜?!?/br> “……” 他只是口味清淡。 但見虞茉開懷,便也由著她奚落,不忘叮囑道:“仔細夜里積食?!?/br> 過了酉時,犬吠復又興起。 青娘喜出望外,揩了揩手,去院中相迎。 吳氏哪里舍得讓虞茉沾手,忙催她領著趙潯一同去,道是大郎回來了。 陳丘生得粗曠,因長年累月的體力活,身材結實,膚色黝黑,帶著樸實憨厚之氣。驟然見到兩位生人,還俱是容光煥發,陳大郎愣了愣,瞥向發妻,顫聲道:“你、你可能看到?” 青娘白他一眼,介紹:“家中來客人了,明日正好坐咱的牛車去鎮上?!?/br> “不是鬼啊?!标惽鹦唪龅負狭藫项^,生疏見禮。 趙潯揚唇笑笑:“在下楊筠,今日得令母相邀前來借宿,多有叨擾?!?/br> 繼而言簡意賅地道明來意,陳丘聽后,爽快地拍拍胸脯:“鎮上我熟,明兒一早便能出發,二位且安心住著,若是缺了什么,隨時知會我?!?/br> 虞茉在一旁謝不釋口。 古人夜里娛樂活動不多,更何況山村之中,出了院門便伸手不見五指。 洗漱一番后,各自回了房。 趙潯默不作聲地躬身去搬桌椅,令虞茉詫異地挑高了眉:“你做什么?” 他緊了緊咬肌,故作鎮定道:“我睡地上?!?/br> 虞茉揚揚下巴,嗔怪地睇他一眼:“這可不是富貴人家,有木地石磚,你將被褥鋪在泥地上,平白糟蹋了好東西?!?/br> 說罷,食指輕點能容三人并躺的土炕,語含無奈:“你且再忍忍?!?/br> 趙潯百口莫辯,杵在門前一動不動。 虞茉垂眸解開發帶,漫不經心道:“難不成,你在為誰守身如玉?” 頓了頓,忽而又不想聽他答復,兀自道:“放心,我只想找個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待死訊傳入京中,婚約便作不得數,山中幾日也會成為過眼云煙。且退一萬步來講,你我之間原就不曾發生什么,不是嗎?” 趙潯堅持:“于姑娘名聲有礙?!?/br> 她笑彎了眼,反手撐在炕上:“明白了,你是想對我負責?” 他面色愈發的紅,猶如火燒,但迎著虞茉盈亮的目光,鄭重點了點頭。 “負責的方式可多得很?!庇蒈孕φf,“待與你的侍衛們碰頭,著人幫我打點一二,將來若有緣再見,亦能各自問聲近況。于我而言,這便是頂頂負責了?!?/br> 不知為何,趙潯眸色黯了黯。 她褪了鞋襪,在內側躺下,懶聲道:“將門墊好,滅燈,過來?!?/br> 趙潯刻意移開眼,靜立片刻,把長桌搬回原處。 黑暗極好地掩住了情緒,趙潯呼吸很輕,動作亦是。唯有身側微微下陷,昭示著他再度屈服于她。 彼此相隔一臂之遠,他自在些許,將被褥推了推,低聲道:“我不用?!?/br> 虞茉也不客氣,包裹成繭,只探出頭來,嗓音因困乏顯得軟糯無力:“你平日都是幾時起身?” “卯正?!?/br> “子、丑、寅、卯?!彼龘Q算一遍,發覺是早晨五點,啞聲道,“未免也太早了罷,和上刑有什么分別?” “……”趙潯提醒,“明日卯正你也需起身?!?/br> 虞茉當真是累極,聽言,含糊道了聲“晚安”,沉沉睡去,呼吸逐漸綿長而平穩。 趙潯緩緩睜眼,于黑暗之中描摹她精致的側顏,幾息后,朝外側挪動兩分,也闔目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