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思慮被打斷,趙潯也無意繼續,避嫌地將目光投至窗外,看雨勢滂沱,壓彎一田禾苗。 見他正襟危坐,虞茉竟生出錯覺,仿佛二人并非身處陋室,而是坐于巍峨大殿之中。她伸出兩指,揪住靛青袖擺,疑惑:“你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br> 燭火輕搖,照亮少年精致的側臉,趙潯淡聲:“是么?!?/br> “是呀?!庇蒈灾逼鹕?,興致勃勃道,“我聽虞、我爹說,將軍常年駐守邊關,家風甚是疏闊。便以為你應是皮膚黝黑,虎背熊腰,開口閉口粗話,還成日酗酒的模樣?!?/br> 趙潯回顧一番好友的模樣,亦與她的形容大相徑庭,笑了笑:“讓姑娘失望了?!?/br> 聽他揶揄,虞茉驚奇地轉了轉眼珠,正欲再問些往事,趙潯忽而起身,如釋重負道:“雨停了?!?/br> 第5章 負責 雨勢驟歇,樹葉簌簌落了一地。 虞茉掙扎著坐起,見烏云散去,天際復又透出微光。她望向少年如釋重負的神情,緩緩眨了眨眼,甕聲道:“不是要去溪邊捉魚?我與你一同去罷?!?/br> 久居現代,一日不洗浴便覺渾身難受,更何況晨間徒步行了半個時辰,汗意涔涔,虞茉無法忍受黏膩著和衣而眠。 然人生地不熟,她獨自亂闖恐有危險,盤算著先跟去溪邊,再腆著臉請求趙潯望風。 趙潯猜出虞茉本意,濃長睫羽輕顫,喉結滾了滾,化為單調的一個“嗯”字。他抬掌推開木門,耳廓發燙,默聲在前頭帶路。 半里外便是清溪,流水潺潺,枝頭積雨嘀嗒墜下,泛起一圈一圈金色漣漪。 虞茉悄然打量,見兩岸柳昏花螟,恰能遮掩身形。她躊躇著踱至趙潯背后,觀摩他利落削尖枝條,指節分明、修長白皙,宛若上等玉脂,端的是好看。 她怔怔欣賞片刻,忘了要如何開口。 趙潯收起匕首,臉色微赧,主動道:“我去下游,待姑娘好了再喚我?!?/br> “你、你知道我要......”虞茉瞳心一熱,咬唇側過身,鬢邊烏發在半空滑出弧度,猝不及防地觸及趙潯下頜。 輕若鴻毛,撩起莫名癢意。 他不動如山的沉靜眼眸漾開波紋,不待深想,撩袍朝反方向行去。 直至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蒼翠枝葉間,虞茉發燙的雙頰總算恢復往常顏色。她尋了干燥處燃起篝火,先褪去衣袍洗凈晾曬,而后赤足踩入溪中。 水溫微涼,虞茉漸漸適應,她舒展雙臂,似魚兒回歸大海,不斷下沉,又不斷浮出。 奔波帶來的辛勞在此刻消弭無蹤,她歡快地游著,不時哼唱幾句。 百步之外,趙潯輕輕摩挲玉佩,回想虞茉所說的“十三載未見”。 照此來看,她與江辰除卻一紙婚約,應當并無情愫,甚至對面不識。 如今民風開放,雖不至于因肌膚相親便聲名盡毀,終究于女子不利。也許,查驗過身份后,自己該向她提議—— 若將來江辰頗有微詞,可為她出面解除婚約,或是另擇一良人。 總之,他會負責。 思緒理清,堵在心口的愁悶也一哄而散,趙潯總算眉目舒展,靜看魚兒穿過草荇,一面無聲等候。 -- 虞茉不知他想了這般多,游至十指泡得發白,見濕衣尚未干透,添了枯枝加大火勢。 一時半會兒上不了岸,恰直天色轉暗,她憂心趙潯不耐煩,將綢緞般的長發攏在胸前,默默朝他游近。 “江公子?!?/br> 少女輕軟的嗓音伴著流水叮咚聲響起。 趙潯下意識回眸,見虞茉隱在水草之后,僅露出一張清麗無雙的臉,柳眉黛黑,朱唇柔潤。 他胸腔劇烈跳動一下,目光發燙,無端憶起古籍傳說中的神秘海妖。 虞茉誤以為他未曾聽清,羞赧地拔高音量,重申道:“江公子,我的衣物尚未烘干?!?/br> 趙潯呼吸微滯,狼狽地偏過臉,幸而日暮籠罩,紅燦燦的霞光灑滿肩頭,也一并燃燒了他的膚色。 好半晌,他低啞著嗓音道:“無妨?!?/br> 得了準話,虞茉深深望一眼少年俊挺如勁竹的身影,沿原路返回。 篝火暖融融,不時蓽撥作響,她一面梳理濕發,一面思索夜里該如何安歇。攏共一張小床,再無椅凳,雨后四處泥濘濕漉,連地鋪也打不成。 既有婚約在身,又于低谷相識,情分自要比虞府上下來得深厚。 虞茉擰了擰發梢,漸漸有了主意。 她穿戴妥帖,喚趙潯過來炙烤溪魚。因著存了心思要拉近距離,撐著臉問:“江公子,往后可以喚你阿辰么?” 聞言,他動作一頓,天生含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抬起,俊秀容顏被火光映照得溫柔,而目如點漆,仿佛有訴不完的情意。 虞茉腮畔微燙,鬼使神差地移開眼,慌忙裝作捋平衣襟。 生怕多對望幾息,便要被美色吞噬理智。 趙潯自想通以后,雖做不到心無芥蒂,但周身的刺有所收斂,嗓音清越,含著溫度道:“姑娘喚我阿潯便是?!?/br> “阿潯?!庇蒈源舸糁貜?。 她福至心靈,猜他不愿在外暴露本名。愈想愈覺得對方行事謹慎,若是穿進宮斗劇里,怕能笑著活至劇終。 不論如何,短暫而淺顯的情誼總算破冰,漸也有了盟友的實感。 虞茉自在不少,細細咀嚼魚rou,待咽下,禮尚往來道:“一會兒換我替你望風?!?/br> “......不必?!?/br> 趙潯唇上已涌現血色,余毒微乎其微。他既堅持,虞茉也不愿枯坐著喂食蚊蟲,回至草屋后,乖巧坐于床尾:“那你快去快回?!?/br> 語調親昵,像極了新婚妻子與即將當值的丈夫在依依惜別。 二人俱是一怔。 趙潯幾不可察地點了頭,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滿屋破碗爛盆,塵埃飛舞,墻角結了厚厚的蜘蛛網。左右尋不到能打發時間的東西,虞茉起身,立在窗前出神。 此番她順走了許多金銀珠寶,分量雖輕,但隨意挑揀一件,能抵尋常人家兩年的花銷。 余下的,臨別前尋了由頭重賞院中下人。也不知她這一“死”,陪房嬤嬤們還能否安度晚年。 江辰既要回鎮上和侍衛們碰頭,也許是想殺回京中? 虞茉長嘆一聲,摸不準自己還需跟隨多久,才能獨當一面。 短短兩日的相處,已能窺見未婚夫其人守禮敬人,雖說性子冷淡了些,恰好佐證他的品性,真真是慎獨君子。 還生得那般俊俏。 縱虞茉活了兩世,也未見過能勝過他去的。 要嫁么? 她胡思亂想著,聽聞屋外傳來輕盈腳步,繼而門扉“叩叩”響了兩下,熟悉的嗓音道:“是我?!?/br> 虞茉連忙移開門閂,燭光映照在瑩潤眸中,迸發出奪目光彩。她分明喜出望外,卻噘了噘唇,埋怨道:“怎么這么久?!?/br> 實則趙潯僅僅離開了兩刻鐘。 從下水清洗到用內力烘干衣物,甚至發梢尚且滴著水,只因她方才一句“快去快回”,竟好似一顆心被落下,披著月色加快了腳程。 雖知方圓幾里內皆無人煙,可虞茉終究是位弱女子,留她獨自枯坐,無異于將嬌妍的花兒栽種至戈壁。 生生蹉跎了。 是以趙潯并不反駁,生澀地回答:“以后會盡快回來?!?/br> 語罷,他意識到不妥,呼吸凝滯幾息。 虞茉卻未深想,神情因困乏流露出三分委屈。她揪下一根干草,狀似隨意道:“你、打算怎么睡?!?/br> 趙潯指向床尾:“我坐著歇息便是?!?/br> “不行?!?/br> 她曾參加春游,長途硬座,夜里又冷又乏,困得云里霧里,忒折磨人。 更何況,草屋逼仄更甚,少年身高腿長,膝頭難免會緊抵著木桌。一夜過去,怕是抻不直。 虞茉捻了捻指腹沾染的灰塵,惋惜道:“不該將你的披風扔掉,用來鋪床多好呀?!?/br> 趙潯了然,怪道她方才不及白日里自在,原來是此刻渾身干爽潔凈,難以忍受和衣躺于漂浮著灰塵的鋪上。 他垂眸看一眼,自己這件外袍倒是寬大…… 不想虞茉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杏眼圓睜,好似覓食的小獸,晶瑩專注,閃動著希冀。 “......”趙潯不忍拂了她的興致,卻還需硬著頭皮拒絕,“這般,有失體統?!?/br> 再事急從權,也不便僅著中衣與女子獨處。遑論早已逃脫追兵,他也恢復了內力。 只見虞茉秀氣地打了呵欠,眼中水霧朦朦,美艷不可方物。她傾身靠近,目光流連在趙潯領口,默數他究竟穿了幾層。 趙潯被盯著無奈,目光掃過少女柔順的發頂,天人交戰片刻,彈指滅了油燈。 月華斜斜灑了進來。 虞茉醒了醒神,聞見衣料摩挲的動靜。她不能于夜中視物,茫然眨眼,愣愣地杵在原地。 趙潯唇角勾起輕微弧度,笑意轉瞬即逝。 他褪下外袍,生疏地鋪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挫?。骸昂昧??!?/br> 黑暗奪去了視野,也令雙耳愈發敏銳。 原就低沉動聽的嗓音,此時越顯磁性,仿佛貼著她耳語。 虞茉紅著臉不言語,褪下繡鞋,摸索著爬上床榻,不忘空出外側的位置,拍了拍。 “我——” “你也睡?!彼驍嘹w潯,“養精蓄銳,方能應對明日,不是嗎?!?/br> 趙潯不應。 虞茉加重力度,將木板拍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