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接著道:“早些日子,我感染了風寒,姨娘借機換了藥,欲令我自然病逝。我于是昏昏沉沉睡了許久,半條命都去了,興許是蒼天有眼,莫名又活了過來,但記不得太多舊事?!?/br> “所以,我暫且只能跟著你,你的打算便是我的打算?!?/br> 趙潯既承諾償還救命之恩,自是不會扔下她一人。想了想,待與下屬匯合,再查驗她的身份,若當真是虞家女,則差人將她送去真正的江辰身邊。 他解釋:“方才尋到一條小徑,從痕跡上推斷,附近應是有村落?!?/br> 此處水勢平穩,不時有上游沖下來的物件,趙潯與虞茉能相匯于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實為必然。 村民或是以打獵為生,偶爾來此“尋寶”。若能找人探聽一二,也方便之后的行動。 聽完趙潯的分析,虞茉面露遲疑:“安全么?” 彼此俱是遭人算計才淪落至此,她著實有些“恐人”。 瞥見少女眼底nongnong的怯意,再結合她的經歷,趙潯思忖幾息,語帶安撫道:“誠如姑娘所見,我身上并無外傷,而是體內余毒未消。目前尚不知村落的具體方位,邊行邊找,屆時我也早已恢復,可保姑娘安全無虞?!?/br> 她別無選擇,點點頭:“你話長,聽你的?!?/br> “……” “不過?!庇蒈栽掍h一轉,“你能走么?” 與自己的紅光滿面不同,趙潯瞧著病懨懨的,雖不損清俊,反倒多了某種韻味,但翻山越嶺如何吃得消。 趙潯不知她在心底做如此評價,淡聲答說:“此地不宜久留,行得慢些,應當無礙?!?/br> 見他一本正經,虞茉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我們這般——” “像不像是私奔?” 第4章 清白 “慎言?!?/br> 少年俯著眼,瞳孔黑涔涔的,似是引人深陷的漩渦。他骨相極佳,收斂周身氣勢時,眉宇間噙著溫潤,如清風拂面。 虞茉瞧得腮畔一燙,欲蓋彌彰地垂下長睫,嘴上仍不饒人,說道:“虞家我是回不去了,你既出現在此,表明江家也并不太平。如今相攜逃命,旁人見了,可不疑心是私奔的野鴛鴦?” 趙潯噎了噎。 倒非他口齒不抵虞茉伶俐,只普天之下,會同自己爭辯的人不出十位。 通常,眉心一折,唇角一抿,慣會察言觀色的諸人便主動息聲,竟是許久不曾體會被頂嘴的滋味。 沉默半晌,多年習得的禮儀與教條促使他干巴巴地重申一句:“姑娘慎言?!?/br> 虞茉聽后,眼底漾開笑意,清麗的容顏霎時變得生動,如瓶中靜立的山茶倏然綻放。趙潯一時喉頭微澀,咽下說教,由她去了。 既是逃命,宜早不宜遲。 她仔細包好瀝干水分的珠寶,見趙潯面色蒼白,紓尊降貴用雜草掩埋了篝火,心中想著日后定要壓榨回來。 “對了?!庇蒈匝鲱^看他,蔥白指尖捻著白玉,頗有些為難道,“物歸原主,還是由我收著?” 趙潯薄唇張啟,罕見地露出遲疑之色。他最是清楚玉佩來歷,即便為了避嫌,也不該強留,可終究隨身十余年,輕易棄了,又猶為不舍。 正當他心中掙扎,虞茉上身微傾,略帶遺憾道:“還是還予你罷?!?/br> 少女特有的馨香闖入鼻間,是與相貌匹配的清新,似朝露也似霜雪,許是采摘果物時沾染的味道。 趙潯咳嗽一聲,轉頭將披風碎布拋入江中,借此掩蓋無端涌出的慌張。 虞茉撿起他的“拐杖”,脆聲道:“若是走不動了,便喚我扶你?!?/br> 二人沿著小徑離開山谷。 說是小徑,實則是青草中的一抹黃,遭來往村民踩得多了,翻出內里泥土,也成為趙潯辨路的依據。 她雖喜愛熱鬧,卻并不好動。 走第一刻鐘時,沉浸于天然風光;走第二刻鐘時,氣息已然紊亂;至第三刻鐘,步伐明顯邁得緩慢,落后體弱的趙潯一大截。 趙潯語滯,心道方才究竟是誰信誓旦旦的讓自己累了便扶她? “不行了,我走不動了?!庇蒈陨毂蹞沃鴺涓?,胸脯劇烈起伏,額角也起了細密的汗,宛如一顆將將從水里撈出來的蜜桃,眼角眉梢俱是顏色。 趙潯鮮少同女子相處,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沉默頓住,望著遠方出神。 緩上片刻,虞茉漸漸恢復氣力,扯了扯他的衣袖,納悶道:“你都不累么?” 趙潯垂眸,嗓音清越:“尚可?!?/br> 他如是答,實為照拂虞茉的臉面。 自三歲開蒙起,日日聞雞習武,走一段山路著實算不得什么。但虞茉久處深閨,應同皇妹們一般嬌弱,出行皆有軟轎牛車,捱至此刻方生出抱怨,已然了不得。 可惜視野之內不見村落,否則將她暫留在此刻,自己去尋些馬匹來也好。 趙潯素來不喜形于色,盤算這些時,也不過露出經年不變的溫和神情。虞茉以手為扇,湊近他面頰,冷不丁發問:“你體內的毒,何時能散盡?” 他回過神,俯眼,對上少女笑盈盈的雙眸,如實道:“明日?!?/br> 虞茉挑了挑眉:“四舍五入,你現在幾乎恢復了?!?/br> 趙?。骸?.....算是?!?/br> 話畢,見虞茉抬起纖細手臂,十分不見外地搭上自己肩頭。 力度輕微,卻令趙潯一僵。 虞茉料定他要搬出“男女之防”、“授受不親”諸如此類的話,率先耷拉下眼,哀怨道:“救命恩人找你借點力,不會不同意吧?” 見趙潯竭力忍耐著不將她的手拍落,眸色幽深,姿態寫滿了拒絕。虞茉下一劑猛藥,掀起眼皮瞧他:“當真是走不動了,若非顧及你的身子,便是讓未婚夫婿背一背,也無可厚非?!?/br> 未婚夫婿。 趙潯咬肌微鼓,在舌尖無聲滑過這四個字眼,僵直的脊背明顯松動,頷首:“走罷?!?/br> 有了人形拐杖,虞茉略略提速,但口中難免抱怨:“上一回這般絕望,還是校運會跑八百米的時候。好想回家,好懷念沙發?!?/br> 她原是細聲嘟囔,殊不知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趙潯聽了個全乎,雖似懂非懂,但能清晰感知到她的疲憊,莫名為自己方才的計較而羞愧。 尚未從鬼門關徹底逃脫,他死守禮法,多少有些迂腐。 趙潯垂眸,掃一眼少女因愁容而顯得可憐兮兮的臉,微微心軟,溫聲道:“我背你,如何?” 聞言,虞茉瞪圓了眼,黑眸亮盈盈,盛著毫不掩飾的錯愕。 不知該為他終于舍“姑娘”而取“你”驚詫,還是為他有所軟化的態度驚詫。 旭日當空,光華自枝葉間隙灑落,即便不燥人,半個時辰的行走也令趙潯鬢角暈開汗意。只他神色沉靜,呼吸輕緩,給虞茉一種游刃有余的錯覺。 但形狀漂亮的唇,由蒼白轉為淡紫,如何也不是健康顏色。 虞茉勉強壓制住對提議的心動,有氣無力道:“不必,若將你累壞了,那才是得不償失?!?/br> 聽著少女口是心非的說辭,趙潯不禁莞爾,又極快移開眼,繼續穿梭過繁茂灌木。 -- 待時近晌午,饑渴交迫。 虞茉斜斜倚著大樹乘涼,面色通紅,只覺熱氣在周身縈繞。 趙潯摘了幾顆糖桃,就著溪水洗凈,蹲下身,同虞茉分享所見所聞:“一里外有荒蕪的梯田,想來村民曾在附近生活,即便因故遷走,也不會相距太遠?!?/br> 她眼睛亮了亮,總算有了生氣,接過糖桃,嗓音軟綿綿:“多謝?!?/br> 誰知,放肆歇息過后,雙足反而愈發酸痛難耐。虞茉顧不得體諒旁人,收了善心,別別扭扭道:“我走不動了,好疼好疼?!?/br> 趙潯則相反,時間愈長,毒性愈弱,身子也愈發強健。 他主動躬身,順著少女的心意道:“總歸是下坡路,易行,我背姑娘?!?/br> 虞茉勾住他的肩,不勝感激:“你莫要逞強,累了及時向我言明?!?/br> 清淺呼吸噴灑在耳廓,令趙潯耳根泛起酥麻癢意,而柔軟軀體親密無間地貼合著脊背,想忽視,卻難以忽視。 趙潯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默誦起《鑒略》,強迫自己安定心神。 他常年習武,雖瞧著清瘦,實則肌rou結實有力。背著虞茉下山,步伐穩健依舊,倒比二人并行時快上許多。 虞茉起初難免感到羞赧,但實在累極,漸也放松地攬著他,下巴輕輕擱至趙潯肩頭,右手扇動闊葉,以解彼此的暑意。 如此行至山腳,湛藍天色被棉絮般的團團黑云取代,風雨欲來。 趙潯估摸著今日抵達不了村莊,將虞茉放下,趁著暴雨來臨之前,尋到一處破舊草屋。 “姑娘且先進去避雨?!彼换挪幻Φ?,“我捉些魚回來?!?/br> 虞茉扯住他的衣袖,慢吞吞地開口:“春夏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雨停了,我與你一同去?!?/br> 趙潯低眉望她一眼,漆黑的眸閃過洞悉,但并不追問,依言貓身進屋。 草屋約莫是為看莊稼而搭建,用黃泥打了小灶,破舊木桌上零星放著豁口器皿,而后是一張小床,鋪上的干草起了卷兒。 虞茉無從下腳,加之趙潯身材頎長,狹窄空間內,男子衣袍熏過的清冽香氣如影隨形。她短暫猶豫一番,抿唇在床尾坐好,又拍拍身側,無聲邀約。 趙潯目光閃爍:“無妨,我站著便好?!?/br> 她不吭聲,只抬眸靜靜望他,仿佛并無所謂,亦似有千言萬語。 胸腔猛然跳動一下,趙潯敗下陣來,舍棄拘泥,默然端坐于床頭。 見狀,虞茉唇角彎翹:“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杰。我一女子尚不計較那么多,你害羞個什么勁兒?!?/br> 若在往常,她自是比趙潯愈加介意,畢竟,名聲有損的向來唯有女子。男子反能博得夸贊,被羨稱一聲風流。 只自由高過生死,虛名亦是。 莫說彼此有婚約傍身,親昵些也不妨事,縱他是陌路人,虞茉也能忍耐一二,直至平安出了深山老林,回歸人間煙火。 趙潯領會了她的言外之意,然劍眉蹙得更深。 大周朝民風開放,他推斷,少女蓋因將自己認作江辰,是以姿態坦然??伤照嫦啻蟀?,共處一室的過往,雖不難遮掩,只怕虞茉心中難以釋懷。 毀人姻緣,與毀人清白,趙潯皆不忍見。 “嘎吱——” 虞茉不顧形象地躺倒,語調輕快,近乎天真地笑道,“睡了一夜硌人的石子地,我竟覺得這干草鋪無比舒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