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趙潯慢條斯理地穿戴整齊,扣緊蹀躞帶,見荷包等物被擺放在雜草織成的軟枕邊。 少女正蓋著他的披風,許是血腥味難消,瓊鼻在夢中皺起細微弧度。 他寬慰自己,此女舉動僭越,卻是出于好心,不該斤斤計較。反復默念幾遍,勉強舒了口氣,撿起皺成一團的外袍替虞茉換上。 四更天, 萬籟俱寂,弦月偷藏進云里。 趙潯睡意全無,將披風撕成碎布,繞枯枝幾圈充當火把,閃身進了林間。 此番微服私訪,尋常官員無從得知他的身份。然太康郡乃淑妃故鄉,若不曾與郡守通氣,反倒稀奇。 甚至不必費力去猜,也知昨夜的刺殺出自七兄手筆。幸而他早有提防,死傷難免,但見周遭無有追兵出沒的痕跡,應是脫離了危險。 更深露重,不宜行遠。 趙潯踱步回至原處,自荷包中取出丸狀蠟球,以余火融化,燃放其內的信號煙。 光亮“哧”地劃破天際,轉瞬即逝。他嘲諷地勾了勾唇,目如點漆,眸色較江水愈加寒涼。 虞茉倒是兀自睡得香甜,一番動靜也沒能將她喚醒。 趙潯面色稍霽,打量了四周地形,心知快要出了江南地界。而此處地勢低平,又處于下游,岸邊堆積著碎布及穢土。 看來,他與這形容嬌滴的小娘子被齊齊沖至此處,純屬巧合。 趙潯好奇心并不旺盛,止了探究,秉持著男女之防,另拾柴燃起篝火。受毒性影響,他氣力尚未完全恢復,加之耗費了心神,隱隱有些頭暈。 他解了匕首,欲調息片刻,忽而憶起腰間缺了什么。 垂眸一看,常年不離身的玉佩竟不知去處。 偌大山谷唯有自己與這陌生女子,必是她拿走了。但趙潯素來守禮,克制著擾人清夢的念頭,揉了揉眉心,耐心等候天明。 待到晨光熹微,山雀躍上枝頭嘰嘰喳喳。虞茉被吵醒,煩躁地哼唧一聲,用外袍遮住臉,抱頭埋了進去。 趙潯伸至半空的手尷尬頓住。 “……” 也罷,左右無事,他索性再等等。 殊不知虞茉前半夜做了噩夢,困乏得緊,一覺竟睡至日曬三竿。 她扯下外袍,怔忪著坐起。見篝火已然熄滅,頭頂鳥雀撲騰,熱鬧非凡,而手邊是水珠尚未干涸的青果。 唯獨江辰并著他的物件不見蹤影。 第3章 私奔 虞茉睡意頓消,杏眼圓睜,飛速掃了掃四周,唯見綠葉掩映,哪里還有除她以外的人影。 “好你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彼龖崙嵢惶唛_腳邊的石子,口中罵罵咧咧,篤定江辰是疑心會有追兵,招呼也不打,馬不停蹄地離開了。 虧他生了張如蘭君子般的臉,竟是這等鼠輩。 因著昨日運動量過大,渾身肌rou泛起酸意,便是抬臂也疼得虞茉齜牙咧嘴。她打消起身搜尋的念頭,生無可戀地躺倒在地。 鳥兒無憂無慮地在林間跳躍,交頭接耳,成雙成對,極度的歡快相襯之下,虞茉不禁悲從中來。 想她一個花季少女,短短一月內歷經穿越、仇殺,憑著求生欲游得精疲力竭,夜里還以天為蓋地為廬。被迫成長不說,好容易撿到同病相憐、興許能當作盟友之人,希望尚冒出了尖尖頭,便遭殘酷現實澆熄。 一時愈想愈委屈,強撐的淡然瞬間崩塌,她撈起外袍蒙住雙眼,嚎啕大哭起來。 百步之外,趙潯拄著拐杖探路歸來,驟然聞見哭聲,下意識以為昨夜的信號煙先將敵兵引了過來。 他行動不便,步子邁得極慢,幾息間理清頭緒,咬牙隱于蒼翠灌木間。 好在耳力不受影響,他闔目細細辨聽,除卻少女,并未感知有生人在周遭活動。 危機解除,趙潯仍疑惑不已,他刻意踩上枯枝,發出清脆“喀嚓”聲,提醒虞茉自己的存在。 “!” 虞茉止了淚,“噌”地坐起,撞入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她心中余怒未消,只當罪魁禍首在嘲弄自己,嬌喝道:“你瞎跑什么?!?/br> 語氣中的熟稔令趙潯微微晃神,他確信與少女素不相識,暫不作答,亮出手中肥碩的獵物。 虞茉眨眨眼,目光掃過他蒼白依舊的唇,繼而移至長枝尖端的河魚,氣焰弱了弱,卻不愿落于下風,頷首道:“你......你去捉魚了?” “嗯?!壁w潯緩步走近,用匕首草草去了魚鱗,架于篝火上翻烤。 兩條,有她的份兒。 既是誤會一場,虞茉不好再咄咄逼人,她面色紅了紅,背手擦凈淚滴,攏上外袍去岸邊整理儀容?;貋頃r,用巴掌大的樹葉盛了水,語帶討好:“辛苦了?!?/br> 趙潯活了十七年,倒是頭一遭聽人用犒勞下屬的語氣同自己搭話,他勾唇笑道:“多謝?!?/br> 說罷接過清水一飲而盡。 見他態度雖不熱切,但稱得上禮貌,虞茉懸著的心總算落回實處,試探地問:“你是江辰,對嗎?” 江辰—— 莫不是在說江府四公子。 然普天之下,同名同姓之人諸多,此地距京城尚遠,是以趙潯偏過頭,正視她:“姑娘口中的江辰是何方人士?” 虞茉只當他生性多疑,并非壞事,耐著性子補充:“京城人士?!?/br> 既提及京城,便只剩下他好友之一的將軍府小公子。 趙潯無從得知眼前的少女緣何識得江辰,又為何將自己錯認作了他,礙于身份未明,出于謹慎,暫且選擇保持沉默。 虞茉卻以為代表了默認,她掏出玉佩,面頰因遲來的羞赧透出薄紅:“十三載未見,你興許記不得我的模樣,我乃虞家長女虞茉,你的未婚妻子?!?/br> “......”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趙潯詫異地壓低了眉尾。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見兩枚半月嚴絲合縫,鴛鴦親昵相對。單看時不顯,如此拼作一塊,明眼人瞧了,皆知是定情、定親諸如此類的信物。 “姨娘嫌我擋了meimei的道兒,著人在半途將我——” 虞茉說著,比劃了抹脖子的動作,牽扯到肩頸酸脹處,疼得小臉皺成一團。緩了緩,方繼續道,“你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為何來了螢州?” 誠然京中美人如云,深宮更不必說。 但眼前的少女生得眉目灼灼,香腮如雪,朱唇若飽滿薔薇。一雙眸子經淚水洗滌,愈發清亮迷人,此時巴巴望著他,帶了笨拙的善意。 趙潯一貫不恥以貌取人,卻需得承認,她生了副極好的皮囊。 意識到自己在心中對女子評頭論足,他神色微僵,斂眸翻轉魚rou,一面簡略作答:“此行實為去太康郡,半途遭遇刺客,與侍衛們走散了?!?/br> 聞言,虞茉驚呼一聲,杏眼直往他腿上瞟去:“你可有受傷?” 刻意回避的記憶轟然涌現,趙?。骸?.....” 見他蒼白的面色因尷尬生出絲縷紅暈,虞茉也莫名臉熱,磕磕巴巴地解釋:“我對天發誓,絕沒有趁你昏迷的時候輕薄與你!只是見你流了好多血,想瞧瞧是哪處傷著了?!?/br> 此言一處,趙潯連脖頸也染上緋色。 虞茉頓覺百口莫辯,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將臉湊近,擺出誠懇模樣:“莫怕,你是清白的。事急從權,我只剝了你的上衣,之后便用外袍遮住了?!?/br> “......多謝姑娘相救?!?/br> 他不著痕跡地抽回衣袖,將側臉留給虞茉,只耳廓紅如滴血,與口中的淡定截然不同。 氣氛奇異地僵住,幸而魚rou烤得差不多,趙潯沉默著遞與她一串。 虞茉自是比古人“見多識廣”,極快適應,坦然道謝,甚至趁他回避眼神交流,明目張膽地打量起。 醒時的江辰多了分生人勿近的氣勢,一雙桃花眼天生含笑,偏薄唇緊抿,沖淡了柔和之意。 言談間有問必答,卻是出于經年禮教熏陶出的涵養,嗓音清越,態度冷然,看似溫潤如玉,內里實則冰冰涼涼。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且他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矜貴,與虞父口中的“滿府糙人”大有出入,倒像是書香門第栽培出來的端方公子。 若非親眼目睹了結實的腱子rou,光憑一枚玉佩,她怕也不敢將此人與將軍府聯系起來。 打??! 再意猶未盡地回想,便不禮貌了。 虞茉心虛地移開眼,咬上一口魚rou,寡淡中摻了絲絲腥味,她秀氣的鼻頭登時皺起:“難吃?!?/br> 趙潯面色不改:“委屈姑娘了?!?/br> 話雖如此,虞茉仍是硬著頭皮咽下。畢竟趙潯也似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愿意分食,她已然該領情。 “你我之間無需這般客氣?!庇蒈越懒私狼喙泻蜐?,感慨道,“若沒有這番倒霉際遇,來歲開春應是該拜堂成親的?!?/br> 聞言,趙潯蹙了蹙眉,并不搭腔。 她卻也無意履行婚約,便問:“我救了你,你知道的對吧?” 趙潯身處權力漩渦,最是洞察人心。聽她話里有話,抬眸,語含鄭重:“姑娘想要什么,在下必定竭力滿足?!?/br> 虞茉正等他表態,也不忸怩,直爽道:“我還沒想好,你記著就行?!?/br> 她rou眼可見地變得開懷,連難吃的魚rou也多啃了幾口,率真可愛,令趙潯不禁莞爾。 如此坦蕩挾恩圖報的,還是頭一個。 趙潯不重口腹之欲,至腹中有五分飽便停下,談及正事:“姑娘有何打算?” 問到點子上了。 尚在虞府時,她貴為嫡長女,縱然有心,也萬事不必經手。雖見縫插針讀了幾本詩集,可多數時間用來應對姨娘的試探,以至于缺乏一切古代常識。 物價、地理、民風、習俗,通通不知,如同久居深山的老者。 她若貿然入世,要么被騙個精光,要么被視作異類。既與江辰遇上,必定要腆著臉同行,余下的,待適應了古代生活后從長計議。 思及此,虞茉心虛地盯著鞋面,說道:“聽起來會有些離譜,但我失憶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