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拉著他的手上上下下探查一番，確定沒有受刑，方才放下心來：“圣上召你入宮，說了些什么？”

    “起先是一些安撫之詞，表明會深究糧草之責，還死去的將士一個公道。后來又問起姮兒婚事籌備得如何，可有短缺?！?/br>
    云滟嗤笑一聲：“都是太后的意思罷？民怨沸騰，趕緊再演一場戲。深究下去，多找一個替罪羊罷了?！?/br>
    負責押送糧草的是金太師的女婿，金太后的妹夫，怎么會被推出來呢？

    云夫人瞪了云滟一眼，云滟嘟嘴：“這里又沒旁人，還不許我說真話了？”

    云意想了想，問云鏑：“只是安撫之詞，為何大哥這么晚才回來？”

    云鏑瞧一眼云意，嘆口氣：“陛下與我說話的時候，康王就在陛下身旁，陛下離開之后，康王留我下了幾盤棋。他說，會給娢兒側妃之位，姮兒這邊，若不是澹臺楨親口要求，他其實也可代為轉圜?！?/br>
    云夫人皺眉：“看來是康王進宮說動了陛下，除了太后和太師，陛下最喜歡的，就是康王這個三皇兄。他娶娢兒，除了中意娢兒的美貌，也中意我們云家的兵權?！?/br>
    云滟愣愣地看向云意，心中一緊：“那么jiejie更不能嫁給他了！”

    云意睫毛輕顫：“康王對朝政不聞不問，一心享樂，原來皆是表象。以前邊關安定，朝廷安穩，他就靜待時機，現在朝廷聲譽豁開一個大口子，他終于按捺不住了?！?/br>
    其余三人聞言沉默，心中皆是戚戚。外患不止，內憂又起，虞國就像洶涌波濤之中的孤島，連筑基之石都從中崩塌。

    云夫人閉了閉目：“娢兒，等姮兒出嫁，你就稱身染惡疾，到鄉下莊子去養病?！?/br>
    兩個女兒，她總得保住一個。

    云意眉眼在燈光下如同蒙了一層透明紗布，盈盈朦朦：“伯母，我本就身有心疾，倒不必稱旁的病了?！?/br>
    云滟眼睛一亮：“母親，大哥，既然如此，我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給jiejie來個心疾假死，jiejie就可以徹底擺脫三殿下。然后我們再送信給與哥哥，讓他想法子照顧jiejie。沒準，他們可以就此隱居，遠離朝堂之爭，閑云野鶴一般逍遙自在?！?/br>
    云夫人望著雀躍的女兒，轉頭問云鏑：“鏑哥兒，姮兒想法雖跳脫，卻也不是不可行，你看——”

    云鏑看向云意：“娢兒，你意下如何？”

    云意對上云滟殷殷期盼的眼神，不由一笑：“伯母，大哥，咱們試試罷。左不過是被康王發現，捉回來罷了。只要我向康王服軟求情，他會原諒我的?！?/br>
    云鏑心中有底了，道：“此中細節我需得再斟酌斟酌，盡量做到萬無一失?！?/br>
    “太好了！”云滟為自己出了個絕妙主意洋洋得意，父母兄姊總說她年紀小不知事，哼，她也是個聰明得用的呢！

    四人商量一陣，將假死定在云滟出嫁那一日。因為那一日人多事雜，容易遮掩。況且云滟云意姊妹情深，meimei遠嫁，jiejie突發心疾，于情于理皆說得過去。

    從云夫人的寢居出來，云鏑匆匆去了。云滟吵著要同云意睡。兩人映著皎潔的一彎春月，手挽著手回捧雪居。

    “jiejie，蘭家現在將與哥哥看管得極嚴，三個月后若是知道與哥哥走了，肯定氣炸?！?/br>
    云意捏捏云滟的鼻子：“不是想讓我陪著伯母，怎地又出假死的主意？我一旦假死，要回來看伯母，就難了?！?/br>
    “沒關系，咱們大哥都十九了，很快會娶妻。以后有嫂子，侄子侄女兒，母親不會寂寞的。只要jiejie過得好，我們都會開心！”

    云意頓住腳步，目光定在云滟面上，久久不曾挪開。云滟摸摸自己的臉：“怎么，我臉上沾了蝴蝶酥的屑？”

    方才大家聊得熱鬧，云滟肚子餓了不好意思說，把桌子上的糕點吃完了。

    “沒有，只是覺得，我們的姮兒長大了一些?！痹埔鉁赝褚恍?，眸底晶瑩。

    “那當然??！”云滟靠在云意的肩上：“轉年我就及笄了，是個大姑娘啦?！?/br>
    “喲，剛夸你一句就撒嬌，又變成小姑娘了?！?/br>
    “才沒有！”云滟咯吱云意：“jiejie你亂說?！?/br>
    云意最怕癢，當下一面躲一面跑。兩人笑鬧著回捧雪居，洗漱過后并頭睡下，一夜到天明。

    隨著和親的日子臨近，宮中與云府往來越發頻繁。云意幫著云夫人打理中饋，陪云滟拭嫁衣，點添妝，忙得腳不沾地。原本白皙的面頰越發蒼白，唇瓣若不上胭脂，淡得幾乎沒有顏色。云夫人和云鏑心疼，三番幾次讓云意多休息，云意只是不肯。

    終于，在一場大雨過后，天氣徒然涼了幾日，云意病倒了。模模糊糊燒了兩日，大夫請了幾個，始終不見好轉。云夫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嘴邊都長出了幾個撩泡。

    康王聽說此事，親自領了太醫過來把脈，太醫道云意本身就有弱癥，加上cao勞過度，寒氣入體，因此格外兇險。仔細用藥之外還得小心看護，離不得人。

    “你留在云府，方便隨時傳喚?！笨低醴愿捞t：“此事，本王親自去同皇上說?！?/br>
    太醫連忙應下，自去開方。

    康王環顧四周，他是第一次進入云意的閨房，頗覺有趣。房內陳設精簡雅致，一側墻壁更是滿滿的書架。無一不說明此間主人溫婉安靜，知書達理。

    這樣的女子，做他的側妃，不用花費心計就會柔順地站在他身邊，幫他打理內宅，甚好。何況云意容貌過人，有一種易折的柔弱之美。

    康王走到榻前，撩起云意淺緋色的帳幔，凝視著形狀美好的淡唇，心中似乎有螞蟻爬過。

    “殿下！”門外響起云鏑的聲音：“meimei生著病，殿下離太近，恐過了病氣！”

    康王放下帳幔，含笑走出：“大公子過慮了，云意是本王未過門的側妃，本王只是擔心她罷了?！?/br>
    “多謝殿下?！痹歧C面上笑著，心里卻已經將康王揍了十來拳。

    康王留戀地看一眼屋內：“若有事，可隨時去康王府報信?！?/br>
    “已有太醫在此守著，殿下不必辛苦。府中新得了一本棋圣殘譜，請殿下一觀?！?/br>
    康王這才跟著云鏑走了。叢綠背地里啐了康王一口，與叢霜進屋守著云意。

    云意混混沌沌，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眼皮像是被漿糊黏住了，怎么睜都睜不開。身體里的水分漸漸流失，嗓子都快冒煙了，她掙扎著掙扎著，才能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水——水——”

    有一股力量將她扶起來靠著，嘴唇被杯沿頂開，溫溫的水順著她的喉嚨滑下，緩解了她的痛苦。

    “叢綠，還要水?！?/br>
    身邊沒有動靜，云意著急地抬起手，摸到了骨節分明的指頭——男人的指頭。她心中不安，積攢少許的力氣一頂，終于睜開了雙眼。

    入目的是蘭容與白玉一般的容顏和寫滿擔憂的雙眸，云意顫了顫睫毛，苦笑：“與哥哥，你怎么入夢了呢?！?/br>
    “不是夢，娢兒，我來看你了?！碧m容與聲音微啞。他摸一摸云意的額頭，起身再去倒水。

    云意虛虛地靠著床柱，目光望向門外，天空黑沉沉的，廊下的燈亮堂堂的，一個人影背手站著，正是云鏑。叢綠站在一旁，感激地看著蘭容與。

    蘭公子一來，姑娘就醒了！

    “與哥哥，你怎么來了？蘭伯父蘭伯母不關著你了？”

    蘭容與穩穩地倒一杯新茶，走向云意：“父親母親聽到你即將嫁給康王殿下的消息，解了我的禁足。我謊稱累了早早歇下，尋空過來看你?！?/br>
    云意伸出手，想接過茶杯，奈何抖得厲害。

    蘭容與坐在床邊，依舊扶起她：“仔細倒了，我喂你罷?！?/br>
    云意蒼白的面色泛起紅暈，就著蘭容與的手喝茶，一小口一小口的。

    “姑娘，奴婢端了清粥過來，您多少喝一些?！眳菜晕萃庾哌M來，手里拎著食盒。

    蘭容與自然地放下茶杯，又去端白粥。

    “與哥哥，不必了，讓叢綠叢霜來?！痹埔庑邞M。

    蘭容與微笑：“這有什么的，你小時候不愿意喝藥，我也是喂過你的?！?/br>
    云意恍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六七歲的時候罷，她大病一場，一日一日地喝藥，厭煩透了。有一日心灰意冷，再不肯喝。家里的人勸遍了都沒有，偶然隨父母做客的蘭容與看到這么漂亮的meimei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心中不忍。舉著藥碗，搖頭晃腦地跟她講人生道理，又從袖中摸出一大包飴糖，全部給云意。

    “娢兒meimei，除了糖，我家里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比如養了十年的烏龜，五彩的西洋鏡，還有繪著各地風景的畫冊。只要你喝藥，我就給你看?！?/br>
    小小的云意不由得生了些許期盼：“你不騙我？”

    蘭容與胖胖的臉露出肅穆的神色，認真點頭，把在場的長輩都逗笑了。

    一碗藥，最終云意開心地喝得一滴不剩。

    第5章 第五章 和親之日

    提起往事，云意蒼白的臉浮起溫暖的笑：“與哥哥那時候圓圓胖胖的，像個大湯圓?！?/br>
    蘭容與也笑：“你那時候細細瘦瘦的，像是淺灘里的一株蘆葦，看似風過便折，其實堅韌?！?/br>
    云意抬眸，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皆是心神一顫。蘭容與眼中綿綿：“娢兒，為著我們兩人，你受苦了?！?/br>
    “與哥哥，你都知道了？”云意眸光浮動。

    “嗯?！碧m容與揚起一抹笑：“待meimei假死脫身，我帶meimei去西南度州，子修的表舅在度州做官，可以看顧我們一二。我可以教書，meimei可以做繡活，咱們定居度州，做一對平凡夫妻?！?/br>
    “與哥哥，蘭家伯父伯母對你寄予厚望，他們——”

    “他們已經變了。變的優柔寡斷，隨波逐流?！碧m容與冷下臉：“我與他們每日爭吵，已經疲憊。再說，我還有弟弟，他們大可以把厚望，移到弟弟身上去?！?/br>
    蘭容與的弟弟只有十二歲，一團孩氣。云意沉默下去，蘭容與道：“不說這個了，來，吃粥?！?/br>
    溫熱的粥熬得濃稠，還加了一些rou糜，一碗下肚，腹中熨帖不少。然而云意畢竟還在病中，坐了這么一會兒，冒出一額頭的虛汗。蘭容與細細為她擦去汗珠，扶她躺下。

    “meimei安心休息，咱們一個月后見?！?/br>
    云意濕漉漉的眼睛流光艷艷，含笑回應：“一個月后見，與哥哥?！?/br>
    蘭容與望進那雙多年來看不膩的眼眸，情不自禁落下一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娢兒睡罷?！?/br>
    溫熱之感從眼皮蔓延至整個面龐，云意將被子往上提了提，安靜地閉上雙目。

    蘭容與走出寢居，同云鏑說了幾句話，兩人并肩走出捧雪居。捧雪居的燈光很快暗下來，沉入夢境。

    和親前夜，踏著眾人復雜的心境，轉瞬而至。

    云府已經掛上了紅綢，紅窗花，紅燈籠，一片安靜的喜慶。燈光透過窗紗，映得屋里朦朦朧朧的紅。云意云滟并頭躺著，仿佛一對雙生花。

    “jiejie，我睡不著，還是睡不著?！?/br>
    “我也是?！?/br>
    “他們說我會在明州停留兩日，然后去往溫國國都北盛和親。爹爹就在明州駐守，我可以見到爹爹了?！?/br>
    虞國小皇帝求和之后，全數答應了澹臺楨的請求，澹臺楨便撤出明州，在鄰近的珞州等待前來和親的云氏女，隨后一同赴北盛郡王府。

    珞州，青州，汾州，原本都是虞國國土，戰敗后全歸了溫國。虞國十州，自此僅余七州。

    云意默默出神，不知道伯父有沒有好好吃飯，頭上的發又白了多少？

    “jiejie，澹臺楨會是那等兇惡殘暴之人么？”云滟呆呆地看著帳頂，明日，她真的要出嫁了，縱使平日里滿不在乎，臨了臨了，還是緊張。她知道自己的斤兩，肯定打不過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澹臺楨，但被侮辱又不甘心，左右一死罷了。

    可萬一澹臺楨沒有侮辱她呢？兩國和親，她總有些分量罷？若能活著，誰愿死呢，死了就無法再見到父母兄姊了，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曠野跑馬了。

    沉沉浮浮的，她的后半生，都要系在那個打敗了父兄，占領了她國土的澹臺楨手上。

    云滟翻過身，抱著云意哭起來。云意將她摟在懷里，輕聲安慰：“姮兒，不怕，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br>
    “jiejie，我一直以生為云氏女為傲，今日卻有些恨這個身份，我對不起父親母親，也對不起兄長，臨了臨了，還是露怯了?！?/br>
    云意撫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順氣：“姮兒，你只是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呀，何必太苛求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