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7節
崔璟沒有回避,不覺不妥:“我應當可以做得很好?!?/br> 他已經在學著如何去做了,他想他會做好這件事的。 這語氣竟也十分認真,魏叔易不禁笑了,難得未有揶揄打趣,好一會兒,只是道:“從小到大,歷來無論你做什么,都很擅長沒有保留地去做?!?/br> 魏叔易將此稱作為一種“擅長”。 因為歷來堅定無疑,才敢毫無保留,這何嘗不是一種大多數人都難以掌握的本領,至少魏叔易自認沒有這份本領。 崔璟并不急于搭話,只任由魏叔易自行往下說,他并不信魏叔易口中的“無事”之說。 二人又走了十余步,魏叔易才算再次開口,卻是慢慢地問: “崔令安,若你對一人心生好奇,想知曉她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是否會加以試探?若是,你又會選擇如何試探?” 這個問題聽起來沒頭沒尾,突兀莫名。 換作從前,崔璟必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些無用處之言,他從不是一個喜歡與人閑談的人,尤其是話中向來多陷阱的魏相大人。 而他也極少會對誰生出好奇之心探究之舉。 但此刻,崔璟卻一反常態地回答了魏叔易的問題。 “單方面試探,在我看來,是為對敵之策?!?/br> 他看著前方,聲音里沒有喜怒對錯,僅僅只是在自述:“若非是敵人對手,而我想知曉她的秘密,那便理當先由我以誠摯坦誠待之,待何日她愿意信我時,答案自現?!?/br> 所謂試探,是想知道對方所藏的秘密,而將自己藏起來不露分毫。但在對敵之外,秘密不是用來試探的,是用來交換的。 魏叔易一怔之后,含笑的聲音里有一絲恍然悵然:“問也未問到正路上去……這條路,是我舍近求遠了?!?/br> 或許當他心中和他的行動中出現了“試探”二字開始,就已經說明了他的自大與冒犯了。 “從第一日相見開始,我便讓她覺得冒犯了,無怪她待我生出防備之心?!蔽菏逡卓粗L長的宮道,他的心緒同樣很長很長。 這是他第一次與人說起這長長心緒。 “我總是反復回想,我慢在何處,輸在何處……是因為我母親早早與她熟識,她即便未曾見過我,卻也于起初便將我視作了晚輩看待嗎?” “還是在大云寺中,她遇險時,我未有像你一樣出手相助?” “或許還有常家郎君出事時……” 他真的想了很多,大約他處處都慢了,他總是縝密計較得失與應當與否,許多時候他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在看待她甚至分析她,有些時候則是覺得她并不需要他擅作主張相幫…… 可如今想來,許多東西,別人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而自己給不給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她初回到這世間之際,待人待事皆如同摸著石頭過河,偏偏岸邊還有個這樣的他,一心刺探,旁觀著她的一切,起初甚至帶著玩味的目光。 而崔令安在做什么呢?陪她渡河,在不知道她是誰,要去哪里時,就已經在陪著她了。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從不會因任何事而停下腳步回望來路,也無暇與無意義的人和事去做糾纏。 誰跟上她,她才會轉頭看誰。 而當他意識到并想要跟上時,已經晚了。 他錯失了走近她的最佳機會,遲了又豈止一步。 魏叔易很認真地說:“崔令安,我確實不如你?!?/br> 崔璟卻無意與他作比:“你并非不如我?!?/br> “也并非輸給了我?!?/br> “還有,我猜她應當也從未思索過你口中方才提及的諸多原因,那些并不是原因?!贝蕲Z的聲音不重,他在提到“她”時,總是以這樣輕柔少見的口吻:“魏相不必如此自省自輕,也不必看輕了她?!?/br> 魏叔易靜靜聽著,負手而行,微抬首望月:“也對。只有在意的人才會陷于其中,因為從不在意,所以從未思索過吧?!?/br> 崔璟糾正:“也是因為尊重?!?/br> 魏叔易轉頭看向崔璟。 崔璟不看他,只看前方:“她是欣賞看重并尊重魏相的?!?/br> “魏相之能,何需我來贅言?!贝蕲Z的語氣是篤定的:“所以我想,她從未以如此挑揀目光看待過魏相?!?/br> 有些事不是就只是不是,未必有那樣多的心路歷程。 一切心路回顧,不過是自困而已。 魏叔易自居于輸家之位反復自困反省,可這原無必要。 魏叔易不曾輸,他也不曾贏,她更不是挑揀者,在這件事上,無人需要反省自輕或相輕。 許久,魏叔易才嘆道:“崔令安,你果真比我懂她?!?/br> “可是,我卻很想讓她挑揀?!?/br> 這不重的語氣里,藏有自嘲的失落。 一個自幼便高居云端者,卻說希望自己可以由人挑揀。 這失落只一瞬便被掩去,魏叔易再看向崔璟,感嘆道:“崔令安,你也是樂意被挑揀的吧,明知我心情,又何必這樣來勸慰我?!?/br> 這“全不領情”而又“執迷不悟”的話讓崔璟恢復了往日模樣:“……可我被挑上了?!?/br> 魏叔易笑意微凝:“……” 崔璟:“自然便有心情說風涼話,大度勸慰未曾被挑上的人?!?/br> 魏叔易:“…………” 果然,崔令安最終也還是沒放過他。 魏叔易也收拾了心情,作出恍然之色:“我知道了,你如此一反常態耐心勸慰,不外乎是想讓我死心釋懷而已?!?/br> “可是崔令安,你當我何故選擇與你相敘,而不是與她挑破?” 崔璟:“因為她不會在此等無聊之事上理會于你?!?/br> “……這是其一?!蔽菏逡仔σ馕⒔┮凰?,接著道:“還有一重原因——因我心中尚有所圖,自然不敢與她挑明,以免敗壞情分?!?/br> 這“所圖”與“情分”二字,在崔璟聽來無疑并不悅耳,甚至刺耳。 “我固然有憾,卻也無憾?!蔽菏逡鬃灶櫤Φ溃骸按蘖畎?,今后你做你的皇夫,我做我的良相,自此后我隨她君圣臣賢,生時相得益彰共鑄盛世,死后百年同留史書之上亦為佳話——你說,如此一生,又有何憾之?” 這世間可以相守的身份遠不止一種。 魏叔易說話間,慢慢停下了腳步,面向崔璟,伸出半臂,邀請崔璟合掌擊握,邊道:“今后你我各居其位各謀其事,自合作愉快和洽,如何?” 崔璟看一眼那分明刻意與人添堵的手掌,未發一言,抬腿走了。 “我說崔璟……”魏叔易追去:“你這未來皇夫,心眼氣度怎能如此狹窄?” “毫無容人之量,這樣可萬萬不行啊……” “方才不是還說,這皇夫你可以做得很好么?” “……” 月色下,二人的身影和魏叔易的笑聲漸消失在宮道盡頭。 夜已深了。 清輝月色灑在碧綠草葉之上,花上一夜的時間,慢慢凝結成了晶瑩的露珠。 拂曉的風一吹,葉上露珠顫顫滑落,朝陽便來按時收撿它們了。 待至晚間,風漸涼,云漸密,忽然一陣雷聲滾來,嘩啦啦砸下一場大雨,喧囂雨聲撲滅了暑氣灼熱,地面騰起白茫茫的雨霧。 次日雨停,整座京師都被沖洗的煥然一新,芭蕉愈綠,天穹愈清朗,琉璃寶瓦愈明凈,天地間愈見祥和之氣。 在這一片清朗明凈祥和中,登極大典如期而至。 第658章 登極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時,重重宮門次第開啟,肅穆鐘磬聲飄蕩,喚得白云出岫,請得朝陽升空。 甘露殿中,牖戶大開,宮娥內侍們魚貫出入。 內殿里,焚香沐浴后的女子身著細綢明黃色中衣,披著如瀑般的烏發,展臂于鏡前,由七八名宮人們為她穿上大典袞服。 上為玄衣,其上繪有日、月、星宿、群山、龍、華蟲; 下為裳,其上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上下共十二章紋,各有寓意不同,它們僅被允許同時出現在天子袞服之上,寓意著天子的至高無上。 殿內燈火尚未完全熄滅,已有一縷天光灌入,燈火天光相融之下,那華麗肅穆的十二章紋熠熠生輝。 姚冉恭立于一旁,看著那身披袞服者,突然想到初至江都時,薺菜等一群女兵圍著身穿刺史官服的少女,稱贊著說“好看好看”,彼時,她也是這樣站在一旁,心中卻莫名冒出一道突兀的聲音——或許還能更好看。 那時的姚冉被自己嚇了一跳,她不知自己何來這樣大逆不道的驚人妄想,她覺得自己骨子里是個瘋子。 可此時她這個瘋子的妄想成真了。 姚冉因此而失神,待她回過神來,只見那披散的烏發已被宮娥們結成了整潔的發髻。 姚冉捧過那十二旒面冕,恭敬地奉上前去。 華蓋依仗與臣子們,已候在甘露殿外。 魏叔易為今日太廟祭祀的主祭官,正在太廟中籌備諸事。 攜眾臣等在甘露殿外的是崔璟。 青年著一品紫袍,靜立于晨光中,如一幅畫。 聞得殿中傳出內侍高唱之音,崔璟抬手施禮,恭迎來人。 而后,他在旁伴著那道玄色身影,出甘露殿,入承天門,一路浩浩蕩蕩往太廟告祭而去。 此一程肅穆平靜,未有分毫變故發生,仿佛連清風都自成秩序,寬和,清明。 太廟中,天鏡手挽拂塵,立于祭臺旁,環顧這天地間的清和之氣,心底一片感慨。 世人大多只知眼前結果,卻很少有人真正知曉今日這位新帝她自何處而來,她又為世間阻去了怎樣的滔天禍亂。 她扭轉了天下氣運大勢,她所行與這人皇之位足以匹配,因此天地間方現此清和之氣。 天鏡看向那緩緩登上祭臺的女子,其著玄衣,周身卻見清光,這清光照徹天地江河,亦照徹無數微塵。 天鏡含笑間,望向一旁的無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