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節
無絕也難得面露感慨之色——那時,他的想法很簡單,他只是想讓殿下回來。 李歲寧登上祭臺,手持三炷青香,先敬拜天地。 宗婦之列中,魏妙青悄悄看向那祭臺上方的新君,不禁有些癡怔,在此之前大盛雖已有過兩位女帝,她也曾見過一位,可眼前的新君,仍給人截然不同之感。 魏妙青很難描述得足夠清晰,只覺一眼望去,便覺得那是一位充滿朝氣的女子君主。 大典之前,曾有年長的官員向即將登極的新帝迂回提醒,天子就只是天子,適當模糊性別之分,更有利于統治人心。 所謂模糊性別之分,手段有很多,上至借神佛轉世化身之說來超越性別,下至冠服、儀態、語調,形容等外在方面收斂掩藏女子本貌。 但此時祭臺上的這位新君,她并不曾掩藏自己的女子特征,她眉間氣質清絕,生得明眸皓齒,瓊鼻薄唇。因居宮中數月,養出白皙肌膚。因心情很好,而不故作沉肅,顯出輕盈之氣。 她不缺氣力支撐,因此那華貴繁復的冠冕袞服在她身上也跟著變得輕盈了,而不足以困于或掩蓋原本的她。 她以完整的女子本相站在那里,從容坦蕩,理所應當,仿佛天生擁有造物能力的女子就該是主宰一切的神女。 她是皇帝,君主,圣人,也是她自己。 她完全認同著自己,主持著自己。 她也將被天下認同,主持這天下。 太平樂章傳蕩在皇城中,新君祭拜罷天地神主,即往含元殿而去。 李歲寧踏入恢弘的含元殿內。 天子冠冕玉珠與袞服下側左右垂墜著的玉石輕動,在日光的映照下,于光亮可鑒的金磚之上投下點點碎光,伴隨新君行走間,步步生輝,如踏星辰銀河而來。 眾臣的禮拜聲中,李歲寧踏上御階。 為新君授璽者,乃先太子李尚之師,褚晦。 褚太傅乘坐車椅入含元殿,此際亦只是勉強站起,但周身堅毅清朗風骨依舊未改分毫。 他要做一件遲了許多年的事,他要為他的學生授天子印。 天子璽印交接之際,老人看到那半藏于寬大玄袍之下的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而又鐫刻著諸多細小傷痕,再如何養護也無法盡數消除。 老人一向清正嚴苛的眼底含現一絲淚光,他歷來篤信這世上無人比他的學生更配接下此印。 待得授印禮成,褚太傅執筆,于帝王玉牒之上一筆一劃鄭重書寫下學生的名字。 史官也在執筆記錄著今日的一切。 皇太女李歲寧承繼李氏正統,順應天地民心,于含元殿內得授天子璽印,即位為帝,為大盛新君,建元?;?。 化,為造化,化育。 天地因造化,而生成萬物,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 故圣人法與時變,禮與俗化。 這位少年女子君主,借此向天下宣告了她不會是一位守舊的帝王。 她要這天下江山在她手中融會貫通,化育新機。以?;ň冒仓畡?,成長治之業。 李歲寧在龍椅上方落座,百官齊齊禮拜,再拜。 山呼聲中,大殿之外,內侍宮人禁軍隨之而拜。 金殿之上,天穹之下,有白鶴盤旋,再遠處似有鷹嘯與象鳴之音傳蕩。 天與地與人與生靈和諧相存,沖和出祥瑞之氣。 此氣無形亦有形,伴隨著鐘鳴聲絲絲縷縷拂向皇城之外,涌入千家萬戶中。 城中諸聲鼎沸,華閣之中,載歌載舞,敦煌舞姬擊鼓散花,衣帶旋轉飄飛。美酒金樽,詩人吟唱歌賦飛揚。 待得天色漸暗,四下以燈續晝,萬戶燈火連結,織出滿城華彩。 新帝即位,京畿一月之內不設宵禁,與民同慶,大赦天下。 即位詔書也很快經快馬傳往了各處。 洛陽,河南道,淮南道,無不舉道歡慶。 江都城中,更見熱鬧非凡——以蔣家為首的商號為賀新帝登極,于四處搭彩棚,大宴鄉里,舞龍舞獅,并選地興建善堂,學館。 午后時分,蔣海正登梯擦匾,賬房先生在下面扶著梯子,咯吱窩里夾著賬本。 蔣海仔仔細細擦了足有半刻鐘,才肯下來。 賬房先生這才嘆氣,伸手比了個數兒:“東家,單是今日,您都擦了整整八遍了!” “方才此處放鞭炮,炸得都是煙塵,如何能不擦?”蔣海將抹布丟給一旁的伙計,樂滋滋地往商號里走:“八遍?這個數兒吉利啊,可見天子陛下佑我蔣家商號……” 賬房先生哭笑不得,拿出賬本,開始給東家算賬,越算越覺rou疼:“東家,收手吧……再這樣敬賀下去,什么金山也都挖空了!” 先前這位陛下在北方打仗,東家便狠出了一回血。 之后這位陛下入京,東家擔心京中國庫空虛,而久戰消耗巨大的太女殿下不湊手,于是又出了一回血。 此番陛下登極,東家又出……不,這哪里還是出血,哪兒有那么多血呀,這簡直是割rou了! 賬房先生不由想到,先前那位初來江都,任刺史之職,他陪著東家去表“孝心”,彼時東家可是很覺rou疼的。 怎么疼著疼著……東家他還疼上癮了呢? 蔣家為淮南道鹽商之首,作為這樣的大戶,從前也是和官府衙門常打交道的,遇到災年,也會表一表心意,以示對朝廷的忠心——可是表到這個份兒上的,卻還是頭一遭! 賬房先生說到這里,蔣海卻不樂意聽了,這能一樣嗎? 以往哪個天子送他墨寶了?哪個天子在江都開作坊造船出海了?又有哪個天子是從江都發的跡? 他們江都這回也算是龍興之地了,作為這塊地頭上的金雞,他咬咬牙多下幾個蛋怎么了?那不是很應該嘛! 此時他苦點兒也就苦點兒了,陛下是什么人物,帳算得明白著呢,能叫他白白吃苦下蛋嗎? 作坊又不會搬走,海上的生意還要繼續做的,他甜的時候在后頭呢,這講求的是一個長遠之道。 賬房先生也就是一時rou疼,聽自家東家看得開,他便也不多說了,繼而接過東家那“龍興之地”的說法,道:“可是和州那邊,都說他們那兒才是皇帝陛下的發跡肇基之地……” 情緒穩定的蔣海一下炸了:“簡直是放屁!哪里聽來的!” 陛下當初是救過他們和州,幫著他們打退過徐正業,可也僅是如此了!哪有被人救了,還要連人帶廟都端走的道理?這簡直是貪婪至極! 賬房先生說明消息來源:“還不是從和州來談生意的那群鹽商……” 蔣海當即就要往外走,去找這群人爭辯去。 “東家是辯不完的!”賬房先生將人攔下:“還有汴州那邊呢,他們說陛下當初在汴水殺了徐正業因而揚名……” “還有滎陽!說什么,陛下當初在那里祈天靈驗……是在滎陽得了天意認可!” “噢,太原也是,說是陛下的歸宗之地……” 蔣海瞪眼:“太原本就是李氏的龍興之地了!怎連這個也要搶?” 賬房先生捋著胡子:“這種好事,自然是誰也不嫌多嘛……” 蔣海氣不打一處來,哼聲道:“任憑他們現眼去,陛下只在江都做過官,就憑這一點,便誰搶不走咱們的龍氣?!?/br> 于是也不去尋那些和州鹽商了:“我同這些人說不著……” 轉而讓人備禮:“晚些找沈大管事喝酒去!” 蔣??谥械纳虼蠊苁?,是統管江都作坊的沈三貓。 對于沈三貓的安排,李歲寧原是有些猶豫的,所以她讓姚冉詢問了沈三貓自己的意愿,是否愿意回京畿,入工部任職。 沈三貓似乎早就想過了,笑著向姚冉搖了頭。 即便入工部,主工造之事,但也還是踏入了官場的,沈三貓自認,他雖很擅長做人逢迎之道,但他年紀已不小了,并無任何為官經驗——不是待人接物的經驗,而是做一個好官的經驗。說不定哪只腳踏錯了路,磨損了心志,反而要萬劫不復,平白丟了他這天賜的機遇,再壞了和陛下的情分。 他向姚冉這樣評價自己:【雖擅技,卻無德,絕非治國之才?!?/br> 他想留在江都,繼續專心發展作坊與工造事業。 況且,拋開其它不提,江都如今可是實打實的錢袋子,人都走了怎么成?他想幫著陛下捂好這只錢袋子,省得漏了財去。 在自知之明這方面,沈三貓與鄭潮倒有兩分相似,雖有所長,但都不認為自己適合官場。 無二院中,鄭潮正在和兩位先生喝茶閑談。 鄭潮心情很好,不時發出疏朗笑聲。 他所求一直是啟蒙開化世人,發揚傳學之道,而今天下即將迎來新氣象,他要的機會也真正就要來臨了。 幾人閑談間,一位先生笑著說:“新君即位大典院主不曾前往,待來日天子大婚,院主卻總不能不去吧?” 鄭潮笑起來:“要去,自然要去的!” 新君即位,這是國事,他一個搞學政的,自然沒道理摻和。 可天子大婚,這就是他的家事了,嫁外甥可是頭等大事,做舅父的不去撐場子怎么行? 鄭潮幾人在此處吃茶談笑,無二院中其他的教書先生們,此刻卻聚在一處,表達對和州文人的不滿——那群人率先寫了好些詩詞夸大和州與陛下的淵源,簡直豈有此理! 可不是單他們有筆! 先生們一致認為,是時候調動一下學子們寫詩的積極性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無二院的學子們每日不忘三省吾身——飯否?學否?詩否? 因而,一時江都城中文氣四溢,賦詩聲壓過蟬鳴。 第659章 諸人諸事 和州才不管江都的人怎么看待他們——陛下于他們和州有恩,那可是事實。 此時此刻,和州城外的官道旁,便圍著一群百姓,其中有一位因戰傷而斷了一條手臂的漢子,指向前方,驕傲地說:“當年!陛下就是從那條路上來援的!” 又道:“當時陛下不過十六七歲,策馬提槍而來,大喝一聲——賊子受死!” 百姓們都激動喧騰起來。 那漢子的同伴一臉復雜,扯那漢子衣袍,小聲道:“當年陛下也沒這樣喊吧?離得這樣遠,咱們怎么聽得清?” 漢子瞪他:“你沒聽清,咋知道沒喊!” 同伴撓頭:“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