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節
“還有姑母,我要見姑母!我要她回答我,為什么要把我從那里帶出來,卻又將我當作棄子!” “她們憑什么這樣待我!” “回答我!” 聽她滿口都是先太子李尚,幾名獄卒交換罷眼神,都覺得這個女人大概是瘋了。 很快,那些瘋言便被一團臟布堵住,幽暗的牢房中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嗚嗚悶音,猶在不甘地回響著。 不同于牢房中的潮濕陰暗,外面正值晚霞漫天。 一年四季,數夏日的晚霞最為張揚熾麗,整座皇城都被染成了耀眼的金色。 皇城西面的一座宮殿內,有打掃過的痕跡,卻靜謐到仿佛無人居住。 直到一名內侍從外面回來,行走間打破了這份寂靜。 內侍來到內殿中,向那道臨窗而坐的身影行禮。 那道身影的主人,緩聲問內侍:“如何,太女她可曾應允了?” “回……”內侍話到嘴邊,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已經退位的帝王才合適,只能垂首道:“太女殿下應允了?!?/br> 明氏點了頭,握著龍杖慢慢起身,道:“既如此,明日晨早,你便出宮去,代我祭拜馬相?!?/br> “是,奴遵命?!?/br> 明氏轉頭看向窗外,自語般道:“馬相以性命保全了朕僅有的天子尊嚴,卻也讓朕慚愧……” 馬相是為護她而死,還有這樣一位賢臣愿意為她赴死,至少證明了她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君主,至少她也曾得過一份厚重忠誠的人心擁護。 可即便如此,她之前待馬相也曾有過猜疑。 忠于她者,亦得她疑心——她原以為猜疑是帝王必須具備的能力,可如今她才知,這不過是因為她從無信人的能力。 她此時孤寡一人,是她應有的收場。 明氏看著窗外漸漸退去的霞光,直到夜色吞噬天地,她仍孤身獨立于窗前。 夜色中的皇城,在各色宮燈的映照下,猶如一座華麗剔透的琉璃之境。 李歲寧處理罷公務,此刻正在殿內看信,白日里崔璟替她篩選過書信,依照輕重緩急分別擺放著。 姚冉在忙著核對大典流程,四下正是忙碌時,崔璟如一塊及時磚,很好地處理著李歲寧身邊的各類瑣事。 崔璟的出身教養,讓他自幼便早早接觸到了權術政治之道。之后投身軍中,一步步成為玄策軍統帥,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兼備,且經驗豐厚,足以應對各類事項。 他替李歲寧處理了許多簡單的軍務,以及城中和皇城中的禁軍防御布置,還有許多力所能及的繁雜瑣碎之事。 但涉及機密要事,他一概會主動回避,除非李歲寧拉著他一同商討,除此外他絕不會去觸碰。 即便他信自己,即便李歲寧信他,但該守的底線他不會逾越,皇權的獨一無二不容侵犯,他會是她權力的守護者,同時也是踐行者。 這也是他想與她長久相守的基本誠意。 崔璟的誠意遠不止這些。 自回京后,他每日只在玄策府和皇城之間出入,軍營之事暫時交給了常歲安來打理。 常歲安沒想那么多,他也覺得崔大都督該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了,況且,如今軍中也無緊急事務了——大都督陪好寧寧,比什么都重要! 崔璟的確陪得很好,李歲寧也這樣認為。 她簡直不知道還有什么是崔璟不會去做的,替她分擔公事還且罷了,今日晌午,她從殿內出來,竟見他領著一群內侍,在修偏殿的房頂—— 彼時李歲寧走過去,迎著刺目的陽光,拿手擋在眉骨上方,仰頭看著屋頂上的人,忽然想到五年前,她去大云寺時,也曾見他在修天女塔的屋檐。 那時她還不知道天女塔的用處,只想著,這位上將軍還真是勤奮,全然沒有端什么身份架子,要么就是他在信佛這件事上十分虔誠。 后來才知,原來被他虔誠對待的,并非是神佛。 塔中沒有神佛,只有一尊白玉塑像。 今時再看著修補偏殿屋頂的崔璟,李歲寧便想,崔令安好像始終都在替她修修補補,修補與她有關的屋頂,修補她的玄策軍,她的舊部戰馬,甚至也在修補她的大盛江山,以及她一度因為背叛而感到茫然的心境。 這世道先前一直都在變壞,好在有崔令安一直修修補補。 看著殿宇屋頂上的人,李歲寧感到無比安心,等上面的崔璟也看向她時,她便仰頭命令他:“崔令安,我餓了,下來陪我用膳吧!” 陽光刺眼,崔璟似乎笑了笑,李歲寧看不太真切,只聽他應道:“好,就來?!?/br> 李歲寧等飯時,先等到了崔璟,他已洗去汗水換上清爽干凈的衣袍,一同前來的還有阿點,阿點手中舉著幾支半開的荷花,不知又是從哪個池子里折來的,插在了一旁的白玉瓶中。 李歲寧用完午膳,便又繼續去忙公務了,大典結束之前,她都沒有時間偷懶睡中覺。 午后,常闊來了一趟,李歲寧忙得抽不開身,崔璟代她去見了常闊,二人一下午不知都說了些什么,常闊離開時笑容滿面。 此時正值晚間,李歲寧盤坐在羅漢床上讀信,看到了先前康芷帶進宮中的兩封,一封來自石滿,一封來自康叢。 康叢和石滿把守著邊陲重鎮,北境初定,有很多后續防御要重新布置,他們不便長途跋涉入京,便來信拜賀。 康叢如今格外老實,再不敢將李歲寧當作女羅剎來看待了,信間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石滿在信間細稟了平盧軍中的事務,以及范陽一帶的情況。 末了,石滿不忘替他母親石老夫人傳話,石老夫人強勢,大抵是不允許兒子瞎改她的原話,因此用詞格外平實,包括但不限于“給殿下您磕頭道喜了”、“我家狗兒和康家小子守在此地,殿下只管安心”、“等來日有機會,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入京去給殿下當面請安,順便瞧一瞧京師究竟怎么個繁華法兒”等等。 李歲寧看得揚起嘴角,心情很覺輕快。 看罷信后,李歲寧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出內殿。 崔璟還沒走,他每日都要等李歲寧處理完公務才離開,有時皇城落鎖了,他便去阿點那處歇下。 李歲寧很喜歡坐在石階上,這叫她莫名覺得很放松。 此時她在殿前的石階上坐下,吹著夏日夜風,看崔璟在皎潔月色下舞劍。 崔璟收劍時,李歲寧很不吝嗇地撫掌贊好。 之后,喜兒送來涼茶兩盞,崔璟便陪著李歲寧坐在石階上說話。 其余的宮人們都退遠了,只喜兒和翟細侍立于十步外。 第657章 崔魏相談 李歲寧先問了崔璟今日常闊入宮之事,而后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政事。 她想到什么便說一句,更像是在自我復盤,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沒什么關系,但崔璟總能很順暢地接住她的話,幫她很好地捋順每一件事,毫無阻滯之感。 這讓李歲寧分外舒心,只要一想到今后她身邊會一直有這樣一個崔令安在,她便覺得很放松,仿佛疲累都被他卸去了大半。 見她未再急著往下說,崔璟適時道:“今日孟東家使人送了近百壇酒水入宮,據說是自江都運回,名為風知釀?!?/br> “一百多壇?!崩顨q寧雙手撐在身側,望著夜色:“這么多,得喝多久啊……” 釀酒的人還以為她的酒量和從前一樣好嗎。 他在江都時,一直都在釀酒嗎。 李歲寧靜靜出了會兒神。 喻增的尸身由孟列的人收斂去了,李歲寧不知埋去了何處,也未曾問過。 李歲寧記著,他說他原本的名字叫柳明珂,兗州人,原也出身小官之家,若不曾在年幼時遭遇家變,或許也會讀書為官吧……他很聰明,學什么都很快。 許久,李歲寧才說:“那就留著慢慢喝吧,哪日有了開心事,便啟一壇?!?/br> 崔璟應下:“好?!?/br> 李歲寧便又繼續與他說政務。 夏夜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李歲寧漸漸有些困乏,之后干脆靠在崔璟肩臂上,權且休息。 染著夏日花香的微風中,崔璟微微彎起嘴角,盡量讓那側被靠著的肩膀足夠端正卻不僵硬,好讓她靠得穩當并舒服一些。 他微微轉頭看她,將聲音也放輕:“近日累了吧?!?/br> “嗯……”李歲寧的聲音仍是愉悅的:“等忙過這段時日,我要偷偷歇上一日,一整日?!?/br> 說著,催促崔璟:“你接著往下說,我聽著呢?!?/br> “事關嶺南道與黔中道,我說來,殿下可參詳一二……”崔璟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淳厚悅耳,他慢慢說著:“或可讓肖旻將軍并領此兩道節度使之職,嶺南道地廣而勢力分散,但肖將軍已探明了路,扎下了根,再換了旁人,不免又要從頭摸索。而黔中道勢力兵力集中,肖將軍若同領黔中道兵權,也可變相威懾彈壓嶺南道人心,有利于后續收攏嶺南各部族?!?/br> “黔中道李隱之勢務必盡數拔除,可讓佘奎之子佘紹,為肖將軍佐官別駕,與黔州長孫氏族人共同清剿李隱殘黨——” “嶺南道雖貧瘠荒蠻,卻也臨海,待嶺南道歸心,或可如江都一般,造船出海探尋新航線,如有收獲,即可效仿江都設市舶司……” 崔璟說了許多,未再聽到李歲寧回應,轉頭垂眸而視,只見那個聲稱“我聽著呢”的人已閉眼睡去了,顯然是真正乏極了。 但她五官舒展,嘴角還保留著上揚的細微弧度,想來是夢中也沉浸在對未來國政的大好設想中。 微風中,崔璟抬手,將她頰邊幾根碎發從鼻尖移去,輕輕攏藏到耳后。 他很想與她再這樣多坐片刻,但更恐她著了風,還有三日便是大典,照料好她也是他的職責之一。 幸而他和她日后將有很長的歲月可以這樣靜坐。 崔璟想到這里,眉眼間便被安定充足之色填滿。 片刻,崔璟動作小心地一手環過李歲寧的腰背,一手攬托起她的雙腿,將她穩妥地從原地抱起。 喜兒見狀莫名欣喜激動,抿嘴竭力克制笑意,只在心里偷偷嘻嘻嘻嘻,表面從容得體,跟在崔璟身后,走進內殿。 崔璟彎身將李歲寧輕放到床榻上,交待喜兒,只除去鞋靴外衣發釵即可,不必再特意將人喚醒沐浴,且讓她好好睡一覺。 “是,大都督放心?!毕矁盒÷晳?。 崔璟又靜靜看了看那張恬靜安寧的睡顏,方才轉身離開。 翟細行禮恭送。 宮中各處都在準備大典之事,此時也大多亮著燈火,內侍宮娥們忙而不亂地出入著,崔璟前腳出宮,后腳才見內宮門落鎖。 出了內宮門,還有一條直出皇城的甬道要走,崔璟剛行出數十步,便見月色下的宮道上靜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不知在此處等了多久。 見得崔璟,那道人影走上前,自然而然地與崔璟并肩而行,邊笑著道:“久等未見崔大都督出宮,還以為大都督今夜又要去點將軍處安歇了?!?/br> “尋我何事?!贝蕲Z一貫沒有什么寒暄之言。 “倒也無事?!蔽菏逡组e談著:“你回京后,你我還未曾得閑敘舊……我每日忙于朝中事務,你倒是難得清閑下來了?!?/br> 說到此處,他喟嘆一聲,問:“崔令安,你果真是鐵了心要做這皇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