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節
大軍如風般疾馳而過開道,而這道代表著民意的聲音一聲聲傳遞著,也如千軍萬馬般在為來人開道。 京畿乃政治場,許多文人皆通曉著基本的政治規則,他們都很清楚,待今日李隱的惡名傳出京畿之后,待天下人心潰亂,由女帝平定局面之后,皇太女再行入京,方為真正的名正言順,體面穩妥。 可是她突然出現了。 于此時冒險急于入京,不外乎救人而已,此中仍見孤身入北狄的無畏之氣。 而得其相救者,也當竭力反助之,他們無所能,卻至少還能發聲,那便該用聲音來為她正名,為她的大軍開道。 “請太女入城平亂!” “請太女肅清叛國者李隱之亂!” 眾人自發地奔走著,高呼傳遞著,由十人變作百千人,眾聲鼎沸迅疾如春日雷風,眾目堅毅熾熱如蒼穹驕陽,眾志凝聚咆哮如汪洋之水,奔騰著為皇太女和她的平亂大軍開道。 太女攻城的時機有失,但民聲會為她撥回這一局。 不必等天下皆知,來日天下只需知曉,太女是被無數人請入城中平亂而來。 康芷緊隨入城,一路見此象,心間隨之震動。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京師繁華地,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磅礴而智慧的民意。 在魏叔易看來,智慧的前提是明曉真相,此中有皇太女的功勛、輕皇權而北行之救國義舉為土壤,亦有設局者的血rou為良種,方才得以養出這反哺的民意。 民意民聲洶涌,給陷入絕望中的人帶去希望,也讓拔刀的禁軍畏懼遲疑。 李歲寧攜大軍沿著筆直大道一路向西而行,幾乎勢如破竹。 那些本該阻擋在前方的樓墻,盾甲,刀劍,已有人為她提前熔去。 在她到來之前,京畿已經燃起了一場名為人心的大火,為她燒去了一重又一重阻礙。 這場大火以鮮血為燒料,這條路是她的老師,部下,謀士,乃至萬千人或明或暗為她鋪就。 血rou落入泥中成林,為她撐起了一座座參天之冠,庇護著她向前行。 從來都是護人者,今夕也被萬千人所護,李歲寧眼角溢出情緒難辨的水光,只將馬趕得更快。 今日入得此城中,她要先救人,再殺人。 過了興慶宮,經勝業坊外,李歲寧下令讓康芷分出千人,托魏叔易引路,速往國子監去解救學子:“此事便托付給魏侍郎!” 聽得這一聲昔日所喚魏侍郎,顯然是心有掛念,并非如表面看來如此鎮定,魏叔易應下,最后看了李歲寧一眼,立時策馬而去。 李歲寧則繼續向前,直奔皇城方向。 但剛過勝業坊不遠,將經崇仁坊時,兩坊之間的甬道內,忽然踉蹌著撲出了一名渾身是血的士兵,倒在了大軍前方。 先行的大軍立時勒馬,坊道內廝殺聲震耳,很快便見一支浴血的禁軍,護著一群身著官服與宗室朝服的人倉皇奔出。 崇仁坊位于皇城景風門外,這支禁軍正是魯沖所率領的心腹。 李歲寧看清形勢,立時讓弓弩手停下戒備的動作,轉而下令:“救人!” 后方緊隨的步軍快步涌入坊道,很快攔在了斷后的魯沖等人身前,抵御著緊追而至的禁軍隊伍。 李歲寧躍下馬背,快步上前。 滿臉是血幾乎難辨形容的魯沖不可置信地看著走來的人,終于猛然回神,手中滴血的長刀拄落在地,落一膝行禮:“……魯沖參見太女殿下!” 有幾名曾居太原的官員也已認出了李歲寧,無不驚詫而又激動欣喜,紛紛行禮,聲音多含顫意:“太女殿下回來了……!” 許多宗室子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皇太女,加上受驚過度,此刻大多怔怔。 “果真是太女殿下!”負了傷的湛勉頃刻間淚如雨下,他當即便要行大禮,被李歲寧伸手阻下,李歲寧剛欲問一句太傅的下落,視線已經先一步找尋到了老人的身影。 后方追殺的局面已經被李歲寧的人所控制,幾名官員都在查看太傅的情況,湛勉也已急忙上前。 太傅被一名內侍背在身上,雙眼緊閉面色蒼白,生死不知。 李歲寧腳下一頓,才大步奔去。 眾人已將太傅從那名渾身是血、發髻散亂的內侍背上托扶下來,暫時放在地上查看傷勢。 “太傅!” 一聲聲不安的呼喚聲中,心神俱震的的李歲寧蹲跪在老師身旁,而未顧及留意到一旁那名內侍踉蹌慢慢跪地,無聲將頭叩在了地上。 太傅的傷勢所在很快被確定,李歲寧已將止血的藥丸塞入老師口中,立時讓部下就近尋醫館,帶兵護送老師以及負傷者送去安置救治。 李歲寧下令時十分冷靜,但無人知她手心里早已沁滿了冷汗。 除了冷汗,還有血跡。 她平生不知沾過多少血,但這是她老師的血,她總歸是個人,總歸還是有私心貪念,她知道人命不該分輕重,但那是她的老師,教她學問的老師,全世間都知道最是偏愛她的老師,此番以性命為她設局的老師…… 她想讓他睜開眼睛說一句話,哪怕是罵她一句愚蠢不聽話也好。 有官員道:“太傅傷在手臂與腿上,雖失血過多,幸而未及要害,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太傅終究年紀大了,這般年紀的人跌一跤都是很要命的事,此刻誰也不敢斷言。 局面太混亂了,不少人都倒在了逃奔的路上。 但湛勉知曉,老師身上這份“不幸中的萬幸”,并非偶然。 “全得魯沖將軍,及喻常侍拼死相護……”湛勉言辭感激,他抬手便要去扶一旁仍跪著的人,然而剛碰到對方的身體,卻見那身形一偏,摔倒在地。 “喻常侍!” 李歲寧這才終于看到那名內侍的面貌,發髻散亂,臉上沾著血污,身上衣袍殘破染血,肋側的刀傷翻開皮rou,鮮血潺潺。 從李尚習武開始,便也常帶著喻增,之后他又跟隨李尚入軍中歷練,身手與應變能力都屬上乘。 這樣的人,此刻身上幾乎掛滿了傷。 而在前一刻,他仍在堅持背著太傅逃行。 方才那最后一跪,大約已用盡了最后的氣力,也終于敢松下了最后一口氣。 李歲寧看著那張已無聲息的臉,他身上的內侍袍是下等內侍所著,正如幼時第一次相見時。 但這次,他沒有出聲喚她。就這樣垂首跪著,無聲與她辭別了。 四下廝殺聲還在繼續。 很快,又一道城門,通化門也被攻破。 更多的大軍涌入城中。 李歲寧直入朱雀門,殺進了皇城內。 第642章 待我清理門戶 朱雀門為皇城正南門,直通禁宮承天門,這兩道宮門之間的宮道是為皇城的正中之線。 今晨,李隱由承天門而出,去往太廟祭祀,走得便是這條意味著正統天承的筆直大道。 此刻,隨著李歲寧率軍攻入朱雀門,李隱在這條寬廣的宮道上留下的痕跡很快便被鮮血悉數掩蓋。 一場名為大權更迭的血洗由此開啟。 來者是真正的精銳之師,這精銳二字并非誰人宣稱,而是經一場場戰事淬煉而來,他們殺過倭敵,守過北關,平過一場場內亂,身上的甲衣曾一次又一次被鮮血浸透,手中的刀刃曾砍下過最兇悍的敵人頭顱,無數次于鬼門關前殺出生機。 他們從北面而來,身上沾染著的血氣,與大勝之后的激昂傲氣還未來得及卸下,疾行間卷起的風似乎都成為了無形的刃,無堅不摧,無物可擋。 這座繁華巍峨的皇城,在此等雄厚殺氣的沖擊下,仿佛隨時都有轟然傾塌的可能。 而比皇城更先傾塌的務必是守城者的防御。 此時禁軍的防御幾乎皆來自緊急部署——在此之前,太廟生亂,以魯沖為首的數百人造反,官員宗室竄逃,禁軍四下搜捕圍堵。而城中之亂更勝過皇城,大量禁軍奉命出動鎮壓文人,圍下國子監……如此種種,禁軍兵力分散之下,使得各道宮門處的防御出現了嚴重空虛。 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沒人料得到今日會出現京師城門被破的可能……城外明明布下了層層密密的兵力! 這些禁軍全然不知這來勢洶洶的太女大軍是如何攻入城中的。 今日變故頻出,圍繞著榮王李隱的人心本就搖搖欲墜,又突然遭到這突如其來的血洗…… 面對逼近的大軍,禁軍之中驚逃者、降者足有半數余。 余下寧死者,大多為李隱布下的親衛。 鮮血為朱紅的宮墻更添刺目新色,平整的宮道地磚縫隙間也浸滿了濃稠的血,玄披玄袍的女子坐于馬上,她的馬蹄每踏出一步,那血腥的新色便隨她往前方蔓延一步。 它們一寸寸攀爬生長著,其色赤紅濃烈,如同綻開了無數幽冥彼岸之花,彼岸花汲取血rou殺戮,迅速盛放,荼蘼妖冶,血腥罪惡,帶來死亡,同時也通往輪回與新生。 那玄袍女子承著這份本不必她親自沾染的血腥,行走于這罪惡與新生之間。 天地清風慢搖碎影,金燦春陽緩緩西移,祂們無悲無喜無情,注視賞鑒著人間這場喧囂殺伐。 一道又一道宮門相繼替換上新的把守者。 這血色隨著李歲寧,一直鋪展至承天門。 承天門外,李歲寧下令兵分兩路,一支往西去,沿皇城北面的掖庭宮行軍,迅速前去封鎖北面最接近皇城的城門芳林門。一支往東,經東宮,一路控制住興安門,丹鳳門,繼而包圍含元殿。 李歲寧率兵往東而行。 接近興安門時,潰敗的禁軍中有人招供出了李隱退去的路線——李隱率兵往西面的玄武門去了,此時或已至芳林門。 方才分出去往西面封鎖芳林門的兵力或要遲上一步,但李歲寧并不擔心李隱逃出京畿,她立時下令讓人沿玄武門方向前去追擊,自己則仍赴含元殿而去。 含元殿中已無李隱,但另有很重要的人留在了那里。 聞訊而去的李歲寧在丹鳳門前下馬,踏入了含元殿。 偌大的殿院中已無禁軍把守,只剩下如驚弓之鳥的內侍宮娥們躲藏在此。 康芷率軍疾行開道,甲衣佩刀相擊之聲蕩開,宮人們驚叫,或倉皇逃散,或顫顫伏地磕頭。 他們終日困于這皇城中,眼中只守著自己的分寸差事,無法分清具體形勢,難以分辨來者是人是鬼是神,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傳言已然作不得真,仁者也會于一夕間撕下偽裝變作惡鬼。 來者刀光刺目,帶來莫大絕望。 想象中的殺戮卻未曾出現,那些刀光只予他們威懾,使他們停止奔走驚叫。 廊下,宮道上,石柱旁,很快顫顫跪滿了人影,整座含元殿迅速被控制起來。 時隔整整二十年,年少的儲君再次踏入含元正殿,今昔光影仿若交疊,昔日的李尚,今日的李歲寧,虛實身影在這道殿門處一瞬交織相融。 她回來了,以皇太女而非皇太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