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節
這次她無需向任何人叩拜,龍椅上方空蕩,正靜候恭迎新的江山之主。 李歲寧的目光未曾看向那把龍椅。 空蕩宏偉的殿內鴉雀無聲,唯余幾具官員的尸身橫于殿中。 李歲寧往御階方向走去。 原來這寂靜的殿中還有一個活人在,那是一名守諾的年輕內侍。 他跪伏著守在御階之上的一具尸身旁,此刻顫顫抬首,看向走來的人。 他從未見過那人,但不知為何只一眼便辨出了她的身份。 內侍剛抬起的頭忙又倉皇叩下,不敢直視來人。 來人踏上御階。 那腳步聲不重,可不知因何,內侍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發出了極低的泣聲。 他無法確切地解釋自己為何而哭,或是因為這位駱先生之死,或是因為分明是這等至關重要的關頭,這位年少的太女依舊親自來到了這寂靜無人的含元殿中。 他在心中泣道:【駱公,您的主公來尋您,來送您了?!?/br> 李歲寧無聲慢慢蹲跪了下去,看著靜靜躺在那里的人。 一別近一載,先生又清瘦許多,鬢邊竟添幾絲白發。 也是,若非日日夜夜殫精竭慮,又怎能成就今日此局? 想到昔日種種,去歲洛陽一別,竟成最后一面。 “我來遲了?!崩顨q寧低聲說:“也對先生食言了?!?/br> 在江都時她曾允諾過,必會讓駱先生重見盛世之象,全他畢生夙愿。 “駱公……留下一言,讓奴向太女殿下轉達……”那低泣的內侍依舊將頭叩地,聲音顫啞。 聽著那內侍的復述,看著眼前這張滿是血污的寂靜面龐,李歲寧仿佛親耳聽到了那破碎不清的聲音,用最后的氣力慢慢說: 【臣有愧,已無憾,如殿下不棄……來日可于棗樹下酹酒一盞,臣聞見酒香,便知了?!?/br> ——便知主公平安,便知主公不棄之心意,便知盛世已至了。 李歲寧解下身上玄披,替地上之人掩去塵風。 “待我清理罷門戶,便為先生備酒,備最好的酒?!?/br> 她起身:“勞煩代我守好先生,我去去便回?!?/br> 好一會兒,直到那腳步聲行下御階,內侍才反應過來,這話竟然是對他說的。 內侍忽而一凜,叩首應道:“奴……遵命!” 待他慢慢抬起頭時,只見那道墨色身影將要跨出殿門。 目之所見,那道身影高挑筆直,一身束袖黑袍利落干脆,銅笄束發,通身再無其它飾物。 內侍雖年輕,卻也見多了至貴之人,可此刻只這一眼,方才懂得何為真正天成之氣。 她跨出了殿門,日光從四面八方向她圍涌擠壓而來,她踏進日光里,身影被模糊,但此氣未散,如一刀利刃,劃入了那無邊刺目的日光中。 日西移,天漸暮。 動蕩肅殺之氣伴著暮色,濃重而徹底地籠罩了整座京畿。 京畿東西南北十二道城門,各自延伸出的平坦大道縱橫連通城中,將城內各坊有序地切割著。 這些切割線上,先后出現了身著玄甲的兵士,他們如同春汛潮水般涌至各大要口,奔騰巡視著,必要時舉刀伐道。 他們每到一處,便意味著可供李隱逃生藏匿的道路又被阻死一條。 李隱錯失延誤了逃出京師的最佳時機。 于含元殿中聽聞大軍入城時,他便該在第一時間內出城的。 但李隱實難甘心,他彼時尚在想,即便李歲寧破城而入,可他布置在城外的數萬親兵禁軍,以及黔中道大軍,再如何敗,卻總歸不可能毫無還手追擊之力,縱然在城中開戰,他亦有相搏之力…… 可是想象中的追擊并未出現,李歲寧幾乎毫無阻擋地殺進了皇城,她后方無有追擊,前方人心自行潰散,甚至有百姓自發為她開道正名! 李歲寧由東面破城而入,自皇城正南朱雀門入宮,李隱便只能從皇城西北方向離開。 皇城坐落于京師最北面,從西北方向撤離,這本是李隱最好的選擇,他從此處出城,一路往西,便可退至山南西道與劍南道……可是,如今那條路上有柴廷阻擋。 李隱殺死了駱觀臨,可是人雖死了,設下的局仍還在運轉著,就算拼死殺出城去,他也回不了劍南道了。 他不止回不了劍南道…… 西面劍南道有柴廷阻途,京師北面則是關內道朔方軍所在,且那里有吐蕃在生亂。 東面是東都洛陽與淮南道…… 至于南面,且不說他想從南面逃離,需要從宮城橫穿整座京畿,而城中各道已被李歲寧的人手控制……單說他即便能僥幸從南面脫困而出,可南面的黔中道……果真還能作為他的退避之處嗎? 李隱此時仍未能得知城外佘奎的黔中道大軍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故,但既然再無動靜,便不可能只是敗了那樣簡單……黔中大軍既已無法為他所用,那便意味著黔中道也會、或者說已經脫離了掌控! 四面八方條條皆是路,可此時……卻已無他一條退路。 午后,李歲寧的大軍至皇城承天門時,李隱已退至芳林門,他本可以至少逃出城去,但是緊鄰皇城的芳林門禁軍守衛消息靈通,得知了城中之變,見“新帝”逃至此處,竟然索性反了。 李隱再一次遭到了背叛,芳林門的守衛統領甚至是他從劍南道帶出來的部下。 李隱身側的武將驚怒唾罵那名城門守衛統領,對方提刀掠殺上前時口中卻反問:【王爺尚可叛己國,屬下因何不能叛舊主?吾等縱然叛主,卻為大義也!】 仁善之皮被撕下的代價意味著縱然遭到背棄,選擇背棄者亦可占據道義高地,利益名節皆可在手,而不必背負背主惡名,從人性角度而言,這是極大的誘惑。 這份背叛讓李隱愈發見識到此局此計的“歹毒”程度。 今日此城被設局者化作熔爐,燒去了他的華衣與皮rou,并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擁有的一切化作了錦繡灰燼。 而這熔爐之外,四面八方千萬萬殺機,也已齊備如弓弩,悉數圍攏瞄準于他李隱一人。 此局此境,無人能破。 可是……他分明就要成為大盛的皇帝了! 他已經觸碰到那個位置了! 卻就在他伸出手時,忽然猶如被無形刀刃凌空斬斷了那只已觸及皇位的手臂…… 從那一刻起,一切都失控了…… 他在這方熔爐之中,灼熱的空氣里相繼探出無形卻鋒利的銀絲,一根又一根,將他纏裹住,直到此時再也動彈不得,徹底淪為了一只血淋淋的困獸。 而這些絲線的另一端,被那些不要命的瘋子,悉數獻給了同一人來掌控——那人叫李歲寧,卻未必是真正的李歲寧。 …… 李隱在芳林門遭到叛殺后,折損嚴重,被迫往西,向景曜門逃去。 景曜門的守衛是否同樣也會選擇背叛他無從得知,只因他尚未接近景曜門,李歲寧的兵馬便已經到了。 起先是追擊,而后是前后圍堵。 李歲寧的兵馬侵蝕控制的范圍越來越大,李隱和他的人馬被圍堵的范圍則越來越小。 被徹底圍起來之前,李隱還有就近逃往修德坊的可能,坊內乃諸多官員府邸居所,帶殘部逃入坊中,便尚有趁夜藏匿的可能。 但李隱未再逃。 京師已被李歲寧掌控,藏匿也不過多茍活片刻,或被趁亂誅殺……他身穿天子袞服,自認不該是如此茍且死法。 而既已至此,他務必要見她一面……他要親眼證實一件事。 忽然陷入這夢魘般的絕境中,一夕間失去一切,血液中無數不甘在叫囂翻騰著,終于還是將他不愿正視的心魔澆灌壯大,幾乎足以將他吞噬。 火把在夜風中鼓動著,馬蹄自東面而來,踏在整齊的青石路上,發出并不急促的篤篤之音。 很快,李隱便看到前方將他圍起的將兵們的神態一瞬間變得肅然恭從,紛紛讓至兩側行禮,他們有序避讓并收起手中長槍的動作,仿若在這夜色中為來人拉開了道道儀仗簾幕。 李隱終于見到了李歲寧。 第643章 記下今日 火把搖曳,一人一馬在前,率軍緩至。 健碩高大的馬背上的女子一身黑袍,身形半融于夜色火光,唯面容分外清晰。 那是一張極其安靜的臉。 馬蹄慢慢停下,最后一聲馬蹄聲回蕩時,李隱仿若聽到了掀天斡地的雷音。 四目相接之間,如有一道又一道雷聲向他劈來,一道更比一道震撼,天地在他周遭被撕裂扭曲,如水般晃動著。 李隱沒有說話。 他定定地看著那人,眼中僅能看得到她一人,他伸手取下了身側副將手中的長槍,沒有任何預兆與所謂開場白,即提槍走向她。 這是極其突然,而與尋死無異的舉動。 被一名禁軍攙扶著,面色蒼白幾乎已無力行走的李錄,也十分意外地看著父親上前的背影。 今日從太廟,到含元殿,再到芳林門……他的父王每走一步,便失去更多退路,繼而得到更多背叛。 他目不暇接地看著這場大戲,看著父王的反應。 李錄從未這樣逃亡過,他的身體破碎殘敗已近無法支撐,但他的心情酣暢興奮如同經歷新生洗禮。 唯一的遺憾是,父王的表現還是太理智體面了,未曾流露出真正的崩潰失控。 直到此時……那根支撐著的弦,仿佛猝然崩裂了。 而這僅僅是因為父王見到了那位皇太女?只一眼? 李錄看著父親的背影,從中看到了無聲的憤怒。 這不知名的憤怒,是李錄平生從父親身上見識過的最洶涌的一次情緒波動。 李隱身上寬大威嚴的織金袞服曳地,腳步由慢到快,幽暗的眼底帶著憤怒的印證。 將兵們已然舉起刀槍欲阻之,但在李歲寧的示意之下停住了。 李歲寧手中也有長槍,她一路提槍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