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8節
入局者如不敢存死志,瞻前顧后,焉能成事! 他入此局走一遭,是為追隨主公救人救世,既獨身而來,便當獨身而去,不必淪為人質使主公作難,不因想要活命逃亡而牽累任何一無辜者性命……這便是他的求仁得仁,此為得償所愿! 看著李隱陰冷的臉和再也無法壓制的情緒,他暢快極了,咧開滿是鮮血的嘴,一字一頓道:“劍南道,王爺回不去了……某在黃泉路上恭候王爺大駕!勢必親眼目送王爺墮入阿鼻煉獄!” 隨著禁軍撤去鉗制,駱觀臨踉蹌后退兩步,口中涌出大量鮮血,他在倒下之前,轉頭面向那些官員,聲音嘶啞大聲道:“駱觀臨隨同徐正業起事,因一己之私釀蒼生苦難,實乃罪大惡極……” “卻于尋死之際,偶得太女悲憫,因此撿回一條殘命,并得太女教化……” “罪人駱觀臨今次所行,如有錯處,無關輕重,皆為我一人自作自為!” “如有功績,無論大小……皆為吾主苦心教化……之功!” 言畢,他驀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與話音一同猝然墜地,重重摔在御階之上。 李隱諷刺地看著自己右手上沾著的黏稠血跡——與這位駱先生相交一場,這竟是他唯一得到的東西。 可他失去的卻是太多了。 他的局勢是敗給了褚晦和駱觀臨這些人嗎? 是,但不單是…… 那個讓這些人甘心以性命鋪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是,走到這一步,她已經讓他覺得可怕了。 他苦心經營多年走到此處,甚至還未曾與她真正面對面的交手,竟然便已經要潰不成軍了。 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讓這些厲害的人物前赴后繼自發做到這般地步? 荒謬之事如此層出不窮……他當真要忍不住相信那個荒謬的可能了! 李隱生出不真實的感受,殿內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變形翕張,他笑了一聲,抬起雙臂,寬大袞服衣袖垂落,問眾人:“無人肯為朕授璽嗎?” 那些被禁軍壓制的官員依舊在怒罵,余下的官員驚懼垂首。 李隱似乎也渾不在意了,他徑直取過那顫栗著的內侍高捧著的玉璽,握在手中,笑道:“朕已是大盛的天子了?!?/br> 后路被阻又如何,天子本也不必回劍南道! 他的黔中道大軍就在城外,他這便前去親自迎戰,去見一見那位侄女,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他的哪一個侄女。 李隱眼神陰鷙涌動,手握玉璽,點了兩名武將上前。 然而他還未及下達出城迎戰的命令,忽而又有急報入殿。 報信的禁軍滿身是血,撲跪在大殿中,幾乎已失去了原本的聲音,驚恐道:“……大軍自東面破城了!” 京師城門被破了。 接下來,無聲躺在御階上的駱觀臨只覺耳邊嘈雜嗡鳴,人影衣角憧憧。 混亂中,他仿佛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不知過了多久,他竭力抬手,抓住了一方衣袍。 那是一名要急于逃命的年輕內侍。 他的力氣已經很微弱,但那內侍感佩他所為,還是蹲跪了下去,泣道:“駱先生……” 他的聲音也十分微弱:“這位公公,我未聽清……是何人破城?” 內侍的聲音既有憂懼又有忐忑慶幸:“據說是皇太女率軍而來!” 但是也未必,不是說城外有黔中道大軍嗎?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殺得進來呢?或許是訛傳…… “那便是吾主來了……”駱觀臨勉強動了動嘴角,似乎笑了一下,竟寬慰那內侍:“公公莫怕,吾主乃真仁者也……不會傷及無辜爾等……” 第641章 皇太女回鑾 提到他的主公,駱觀臨已經開始渙散的神思重得些微凝聚,他拿微弱的聲音細數著:“吾主平江都,清倭賊,除瘟疫,定東都……而今,自北狄歸來,必然又是一樁了不起的功績……” “歸來如此之快,可見吾主之能,必當保有雄厚兵力……”他與有榮焉,而又無比安心:“如此一來,我大盛便也不懼吐蕃了……” 他望著大殿藻井上雕畫的寶相紋,慢慢地說:“天下之亂……將在吾主手中平息。這蒼生苦難,也終于能夠休止了?!?/br> 內侍聽在耳中,哭道:“先生既有如此明主可以效忠,理當再等一等才是……太女便要入城了!” 駱觀臨想要微微搖頭,卻已不能,只微聲道:“這樣就很好了……” 他想問那內侍一句,小公公是否有仰重之人? 但他的力氣實在不多了,只能在心中自問自答。 他有。 他尚未入官場,便滿心仰重著那位儲君李效。 可直到今日方知,他不是他,而是她,原名喚李尚。 回含元殿的路上,于這劍拔弩張混亂生變之際,他卻曾暗自走神。 他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許多事。 難怪他那自幼養在閨閣中的主公在戰事之上可以無師自通,在民生政務之上同樣得心應手。 難怪忠勇侯會服帖到那般地步。 難怪起初在洛陽時,太傅二話不說便應允一切,傾全力相助。 難怪胡粼曾言,初次見她時,便得見先太子之風。 難怪她會認真地問他,倘若先太子是女子呢? 難怪……難怪。 難怪她可以深入北狄取勝……原來她很久前便走過了那條路,昔日她曾以血rou筑基石,換今時為蒼生開啟太平之道。 原來,從很久前,他便在跟隨著那個他曾欲效忠而不得之人了。 駱觀臨眼角沁出淚滴,因為在笑,而使鮮血淋漓的胸口微微起伏抖動著。 有人上前查看了他的傷勢,他已辨不清是哪位同僚了,那位同僚哽咽嘆息一聲,終是搖首而去。 駱觀臨已渾不在意身邊的一切,他仍在笑著。 他一直因心愿未能償而郁郁沉沉,卻不知,原來自四年前在江都被那個少女救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走在償愿的路上了! 上天未曾薄待他駱觀臨! 可也正因此,他往昔的自負,刻薄,無禮,冒犯,固執……才愈發顯得那般不堪。 回憶過往樁樁件件,他想,他原是配不上如此明主的,他言“教化”二字,并非言過其實。 實則他的主公救了兩次。 今且贖罪而去,待來世一身清白干凈,再報明主。 這是他能想到最圓滿的歸宿了。 至于母親,妻子,兒女……他有如此明主,又有何不放心的呢。 駱觀臨閉上眼睛,喃喃道:“吾罪休矣,吾心安矣……” 他拿最后的氣力,道:“煩勞小公公,替某帶一句話吧……” 內侍含淚俯首跪聽:“但請駱公囑托!” 將死之人話語聲斷續衰微,直至湮滅。 殿外禁軍緊急調動著,不安的氣氛迅速蔓延了整座皇城,于混亂之上又添恐慌。 京畿四面各筑城門三座,四面十二道城門寓意著一載四季十二月。 攻來的大軍自東面三座城門正中央的春明門而入。 盛春三月,李隱登基之日,春明門被破。 此門開,裹挾著血氣的玄甲大軍如春汛般灌入,鐵蹄踏起萬丈飛塵。 這對正處于混亂中的城內而言十分突然,有奔至此處的文人百姓皆驚散,他們下意識地生出驚恐之心,只當是近日于城外生事的“卞軍余孽”殺了進來……去年春夜那場血洗京畿的動亂,血淋淋地烙印在了每個人心頭。 但他們來不及逃離,便聞那大軍之中,有人高聲宣之:“——皇太女回鑾!” 這一聲如同符咒勾起春日雷火,阻去驚逃者腳步,迫使他們猛然回頭望去。 那道聲音高聲重復道:“皇太女回鑾,誅殺叛國者李隱!” 這聲音來自策馬跟隨軍中,身下一匹白駒的青年,其人身著煙青色圓領袍服,面若青山拂曉,正是魏叔易。 快他一步策馬在前的,是身著玄袍的女子。 魏叔易向四下大聲宣明她的來意。 他攔不住她,更無法阻慢她的腳步,她將討伐攻城的計劃提前了,而他不確定城中之局是否已成,為盡量師出有名,為盡量安撫人心,唯有盡量宣之。 入城之前魏叔易便已經下達了這個命令,此刻軍中為首的將士皆高聲宣明身份:“我等乃皇太女之師,入京討伐通敵叛國者!無關人等速速避讓!” 驚避至兩側的人群中,很快有人看到了那疾馳而過的玄袍女子,也很快看到了她的軍旗。 “是皇太女回來了!” “果真是皇太女!” “魏相也在其中!” 有身上帶傷的文人伏地顫顫高聲道:“……恭迎太女,回鑾!” 回鑾二字尋常僅用于帝后,但此時并沒有人覺得不合適。 那個女子竟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從北狄戰場上活著回來了,這便說明……北狄一戰,大盛打贏了! 太女平定了北狄! 短短瞬息間,氣氛已天翻地覆。 恐慌,混亂,悲怒,絕望,這一切情緒幾乎沒有過渡緩沖,只因這一道城門突然打開,這一支隊伍入城,這一聲皇太女回鑾,便于頃刻間化作了欣喜,慶幸,與顫栗著的驕傲。 大敗北狄,大勝而歸,如何能不驕傲! 人群變得喧騰,那些被追捕的文人也不再懼怕身后持刀的禁軍,身上的傷口似乎也感覺不到疼痛了,有人眸中逼現淚光,抬手深深施禮,聲音嘶啞著大聲道:“叛國者李隱竊取大寶,屠殺無辜人等,請太女殿下速速入城平亂!” “請太女殿下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