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節
她自稱路途顛簸之下患病難行,所感風寒極易染人,思來想去,為免沖撞了登基大典,遂選擇暫避京外養病,待大典完成之后,她會即刻入京,親自向新帝請罪。 李隱聽罷,并無怪罪之言,差遣醫士前去,并出言寬慰皇姊,讓她安心養病。此外,慮及京師以南動亂頻發,正陷入兵亂之中,遂派遣禁軍五百余,前去保證皇姊的安危。 當日,醫士與禁軍便離京而去。 對此,李隱心中已有分辨——看來他這位皇姊,已經知曉李歲寧歸來的消息了。 他的消息封鎖目下只能控制在京畿之內,對于從淮南道方向趕來的李容,卻是無用的。 李容曾在太原親口證實過李歲寧的皇女身份,而據他暗中探查,李容與常闊似乎“關系匪淺”…… 此刻李容借口患病不肯入京,擺明了是要觀望勝負,或者說……已經準備重新倒向李歲寧了。 他這位皇姊到底不是蠢人,該知道單憑她當初在太原力助李歲寧之舉,便很難再得到他的優待,如此之下,繼續選擇活著回來的李歲寧,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如此也好。 李容若入京,反而要費心提防她另有所圖。 此刻將未知的麻煩悉數阻隔于京師之外,只待登基大典結束之后,再一一妥善處理,才是最好的局面。 當然,最好的結果當是在京師外平亂的大軍將不該回來的那個人一舉除去…… 什么功勛奇偉的皇太女,且不說他從不曾承認她的李氏身份……而誰又能真正作證她不曾死在北境?縱有可作證者,皆為亂黨爾,務當誅盡。 成為了天子,便掌控了真相。 可惜直覺告訴他,她既回來了,便不會那么容易死去。 既如此,他這個天子,便慢慢殺她。 李隱尚有雅興于窗前獨坐,與己對弈。 由他一人之手促成的棋局之上,廝殺正熾。 殿外,被雨水洗過的春意中愈見濃綠。 接下來數日皆是晴日,大典前夕,欽天監官員夜觀天象,皆安下心來。 明日三月初三,是個可以預見的晴好吉日。 萬事俱備,動蕩多舛的大盛江山即將迎來新帝。 第635章 原為女兒身 有宮人踏著夜色來到了京師榮王府內,送來了皇子冠服。 那宮人微躬身,恭敬地說:“王爺有言,若世子身體抱恙,明日可于府中靜養,王爺不會怪罪?!?/br> 李錄微微含笑:“請回稟父王,錄自覺身體尚可,明日大典,必當到場為父親慶賀?!?/br> 宮人便不多言,應聲下來,行禮告退而去。 李錄蒼白羸弱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朱漆托盤上疊放著的皇子袍服,眼底仍含著笑意。 父王這場登基大典,也有他一份心血在……他怎么能不去見證呢。 作為新帝的兒子出現在大典之上,這是何等榮光……父王還有一個兒子,那個叫李琮的兒子,應當已隨黔中道大軍來了京師,但李琮甚至沒有入京的資格,只能在城門之外為他們的父親繼續廝殺。 相比之下,他似乎是“幸運”的了。 若他是李琮,必然會嫉恨他這個兄長。 這便是父王的依仗吧?——即便明知兒子們會有生出不滿的可能,卻從不擔心會危及他這個父親,因為父王篤信他們做兒子的至多只會互相殘殺,只會為了父王兒子的身份爭奪到頭破血流。 他們就像父王圈養的家犬,即便再不安分,也只會相互撕咬。 父王從不擔心他們相互撕咬的結果,反正父王還會有很多兒子。 可現如今,他這只病犬不想去爭了,也沒命去爭了。 但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他實在很難甘心。 數月前的某一日,他給李琮去了封信,言明了自己命不久矣的實情。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這個做兄長的,也該點醒那個陷入迷障的弟弟了。 所以,李錄告訴李琮,他們的父王從不曾打算認回他,哪怕只是為了仁名……父王已對所有人否認了與段士昂的關系,一旦認回他這個兒子,便等同承認了當初指使段士昂掀起戰亂的傳言。 這一點,李琮不是沒想過,只是難免仍抱有一絲父子之情的幻想,畢竟他的父親向來慈愛寬容,他也情愿沉溺其中……而李錄在信中與其明言了自己體弱患病的真相,那正是拜他們的父王所賜。 信中所言,皆為事實,李錄從未這樣卸下過一切偽裝以“真實”示人,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還不錯的兄長。 他這個將死的好兄長,邀他的弟弟來日入京后秘密一敘。 他該與李琮坐下好好地談一談,他愿將自己經營的一切交到這個弟弟手中,臨死之前給他的弟弟指一條“明路”。 是,借此給父王留下一個隱患,將未完之事交到李琮手中,這并算不上什么驚天動地的報復。他固然也想要驚天動地一番,為此他試過,設想過,掙扎過,最終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單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撼動什么。 他們的父王從不擔心他們生出異心,那正是因為于父王而言,父親允許兒子擁有的一切皆在可控范圍之內。 慈愛與寬宏,同樣是源于絕對的掌控。 多么英明清醒的一位父親。 李錄看著眼前他耗盡所有,換來的這件皇子袍服,其上繁復花紋華麗到生出荼蘼之感。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在這樣一位如此英明清醒的父親的掌控下,他擁有的則是如此無力的一生,就連死亡也注定激不起絲毫報復的波瀾。 李錄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可憐。 他拖著虛弱的身軀,慢慢走回內室,來到同樣可憐之人身后。 馬婉正坐在梳妝桌前梳著披散的發。 剛服侍她喝完藥的婢女端著藥碗退了出去。 李錄的視線在一旁斷裂殘破的舊琴上停留了片刻。 那是一次夜中,馬婉突然發瘋,生生砸斷的。 二人相識,便是源于樂音,她撫琴,他奏簫,和鳴間自有默契。 那一夜,李錄靜靜看著馬婉近乎瘋狂地毀了這張琴,慢慢地嘆了口氣,幾分感慨追憶。 那是馬婉最后一次有過激之舉,之后她每日都會被迫服下一種湯藥,那湯藥能讓她安靜下來,這安靜漸漸成為了麻木。 如今她總是一遍遍重復著刻板的動作,呆呆地說著重復的話。 李錄接過她手中的梳子,溫柔地替她梳發,依舊喚她婉兒,對她說:“婉兒,明日與我一同去吧,我一人前往很覺孤單,但是你要聽話?!?/br> 馬婉怔怔麻木點頭。 第二日清早,李錄依舊親自為她梳發,之后挽著她的手,登上馬車,往皇城朱雀門方向而去。 李錄體弱,大典無法全程隨同,依照流程,他會提早在太廟等候。 大典的全部流程為,新帝儀仗自承天門而入,過承天門大街,入朱雀門,往東而行,過太常寺,至安上門,遂入太廟。 在太廟告祭天地先祖,完成祭儀后,新帝將率百官回到含元殿內,于正殿中踐祚,授符璽,接受百官朝拜,至此方為即立登極,即可正式昭告天下,成為名正言順的帝王。 此刻,李隱的儀仗正緩緩行經承天門大街,隨行者浩浩蕩蕩,往太廟而去。 一切早在天色初亮時便開始準備了,在那之前,李隱徹夜未眠,確定了各處局面可控之后,將一切事宜交給了統領各衛禁軍的心腹韓砥。 登基大典流程繁復,中途不容許被打斷,這期間李隱無法過問事務,如有變故,便需要韓砥來做決斷。 韓砥不敢有分毫大意,他召集了京中各衛大將軍以及統領,分派事務,反復確認各處事宜。 城外之事自有其他人來負責,今日他的任務便是確保京師之內絕不出現任何差池。 各衛統領領命下來,先后離開。 韓砥點了一名中郎將上前:“魯沖!” 魯沖垂首抱拳行禮。 韓砥看著他,道:“今日由你隨我巡邏皇城!” 魯沖任職禁軍,圣冊帝在位時,他曾居左屯衛大將軍之職,之后卞軍破城,他勉強保下一條性命。 再之后,李隱入京,各處禁軍重新被啟用,他也回到了左屯衛,只是左屯衛大將軍之位已換作李隱心腹,他暫時又做回了曾經的小小中郎將。 各處禁軍再如何大換血,也需要保留部分有經驗者慢慢替換,韓砥查過魯沖的背景出身,其人家世十分貧寒,人際交往也很簡單,是以韓砥便留其在手下做事。 魯沖行事穩重出色,韓砥還算看重他,今日巡邏皇城乃是重中之重,需要這等頂用之人來盯著。 魯沖跟隨在韓砥身后,率領一支禁軍,往安上門方向而去。 四下戒嚴肅穆,每人各居其位,宮人們有序地在各宮道之上垂首而行,接受著巡邏禁軍們的審視。 城中也戒嚴著,處處可見禁軍的身影。 這樣緊要的日子里,城外據說還有兵亂,各茶館酒肆中,百姓們皆不敢表露出太盛的熱情,只低聲討論著,下意識地將敬畏的目光投向太廟方向。 與此同時,無數道目光都在注視著太廟方向。 從洛陽回來后,便一直留在國子監內的喬玉柏,坐在書房中,緊緊盯著窗臺下的滴漏,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濕,眼神卻無半分畏縮。 窗外晴空萬里,風輕云淡,天地間一片祥和之氣。 神圣禪意的鐘鳴聲,在太廟內緩緩蕩開。 身著袞服的李隱跨入太廟大門,六部及太常寺的官員隨行于側,駱觀臨緊隨其后,面孔肅然。 太廟中設下了祭臺,負責主祭大事的褚太傅在此等候已久。 褚太傅立于祭案旁,下方是肅立的百官及宗室人員。隨著李隱走來,聞聽內侍的宣唱聲,宗室與百官紛紛讓至兩側,有序地站立,垂首恭敬地施禮相迎。 陪祀官湛勉也跟隨行禮,但余光內卻未見身側的老師跟著躬身。 他的老師是主祭官,是百官之首,是最不會在禮儀之上出錯的人。 湛勉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視線,卻驚見身側的老人端正地抬手,但非行禮,而是取下了自己的官帽。 太傅目不斜視,將官帽置于一旁。 湛勉不解之下險些驚呼出聲,只因恪守大典禮儀,才未敢出聲驚擾。 然而下一瞬,老人卻做出了更加驚人的舉動,自廣袖中取出一截粗麻孝布,動作依舊端正地繞額而系。 “……老師?!”湛勉再忍不住,終于驚異低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