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節
下首眾人依舊維持著垂首行禮的動作,誰也未曾左顧右盼相望,直到湛勉失聲而出,才有官員轉頭看去。 李隱在擁簇之下,剛行至祭臺前,未及登階而上,乍見此象,腳步慢慢停下。 四下頃刻間變得嘈雜。 無數雙視線皆定在了那道蒼老的身影上。 那身形清瘦的老人,身著緋色官服,但因官帽除去,現出銀白發髻,額間系喪布,而與周遭盛大慶典之氣格格不入。 風拂過其腦后垂落的喪布,他身軀筆直,風骨卓傲,立于祭案旁,縱不知其緣由,卻予人幾分【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的孤絕之感,像極了一名蒼老的俠客。 駱觀臨低聲喝止了雜亂之音,立即令人維持秩序。 李隱將萬千心緒猜測掩于不解之下,他先向褚太傅抬手一禮,剛欲出聲詢問,卻見那老人向著上方天地端正拱手,揚聲道:“天地神主為證,褚晦今日,是為大盛舉喪而來!” 蒼老之音擲地有聲,似比鐘磬聲更加肅穆。 這“舉喪”二字令四下無聲驚愕震動。 李隱微微瞇起眼睛一瞬,他分明可以斷定,身處京中監視之下的褚晦絕無可能知曉李歲寧歸來的消息……那么,對方究竟所圖為何? 四下矚目,李隱面色未改,只恭聲問:“不知太傅何出此言?為何而舉喪?” 褚太傅毫不退避地回望著他,與眾人定聲道: “榮王李隱欺世盜名,懷豺狼之心,身負百宗罪而不容恕——任由此等惡賊承繼大統,乃蒼生社稷之禍,是為國之大喪也!” 李隱眼神微變。 四下嘩然。 駱觀臨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王爺不計前嫌百般禮待太傅,委以重任信用!太傅卻在此大典之上口出玷污之言,驚擾李氏神主,倒不知是受了何人驅使!” “太傅年邁,近日又實在cao勞……”李隱嘆息一聲,寬宥道:“來人,請太傅移步殿中歇息,請醫士為太傅看診?!?/br> “王爺,不可!”駱觀臨斷言阻止道:“今日乃新帝繼位大典,李氏諸位神主在上,吾等百官在下,豈能任由此等不清不楚之言毀壞王爺聲名!” “太傅縱然德高望重,然而法不容情,天威更是不容詆毀!”駱觀臨抬手施禮,肅容相請:“請王爺務必降罪責罰,否則難以服眾!” 他是皇權最忠實的擁護者,更遑論是值此等緊要場合,自然不肯讓步。 而此言立即讓湛勉等人如臨大敵,在場者不乏太傅的學生,湛勉已經攔在老師身前,忙出言為老師求情。 老師年事已高,莫說稍有責罰,縱然只是被強行押去牢中,半條命怕也沒了! 而就在這短短間隙,褚太傅已然再次開口,聲音有力更添怒意:“李隱第一樁罪——是為十七年前,戕害先太子效!” 攔在老師身前的湛勉身形一震,旋即也覺得老師大抵是神智出問題了,不說其它,單說一點,先太子效去世似乎已有二十年了吧? 湛勉面色慘白地轉過身,抬手欲相扶:“老師,您……” 褚太傅卻猛然抬手,指向李隱:“是他李隱指使毒殺了先太子!” “此言荒謬!”有資歷的官員回過神,立時出聲反駁:“先太子效去世時,曾有醫官驗看,確認乃是病故!太傅此言,是指當年先太子母明后,以及朝中官員皆在裝聾作啞不成!” “你口中所言,二十年前病故死去的李效,并非真正的先太子!”老人聲音高昂:“十七年前,死于北狄的崇月長公主李尚才是真正的先太子!” 這又是什么糊涂話? 眾人還不及反駁,那老人便已高聲道:“世人眼中的先太子李效,一直是李尚假扮!她自八歲起,頂替其孿生幼弟身份,行走于人前,建功勛,封儲君!” “從始至終,我朝先太子效,皆是李尚!” “老夫那最出色的學生,爾等口中的先太子效,一直是女兒身!” “……” 此言激起千層浪,甚至比“李隱毒害先太子效”來得還要令人震驚百倍。 先太子原為女兒身?!這、這怎么可能呢! 駱觀臨同樣腦中嗡嗡作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636章 不是希冀,是允諾 駱觀臨固然清楚今日太傅要做什么,但卻未想到,太傅會以這樣一番話,來作為揭示李隱百罪的開場…… 太傅說,是李隱殺了先太子。 太傅又說,先太子效本為女子,先太子效不是李效,而是李尚。 太傅為何要這樣說?刻意拋出此等無稽之言引發爭論糾纏,以便于爭議之下,更好地在人前將計劃繼續下去?或許另有他未曾想到的用意?還是說…… 駱觀臨耳邊嘈雜,心間喧囂更甚,換作三年前,他聞聽此言,必會立即生出巨大的不滿與憤怒,將此視為對先太子的冒犯侮辱,可眼下……他竟然遲疑了,為此事的真假而感到遲疑了! 如三年前的駱觀臨一般感到不滿憤怒的官員不在少數,李家宗室人員的驚怒則更甚,已有人顧不得體面敬重,出言怒斥褚太傅言辭無稽。 李錄也十分驚訝。 驚訝于褚太傅口中之言,驚訝于眼前這突然出現的變故。 這份驚訝讓李錄錯失了身邊馬婉的反應,原本平靜麻木的馬婉不知何時抬起了頭,眼底如同亂石投入了一汪死水中,破開了波瀾,水面搖晃變幻。 李錄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父親,然而他的父親作為新帝,身側內侍官員擁簇,神情無從窺探,但聲音聽起來依舊鎮定: “隱若有不足處,但請太傅教誨——”李隱眼中僅有不解之色:“但阿效故去多年,太傅身為阿效師長,無論如何也不該玷污其身后英名?!?/br> 褚太傅聲冷如冰刃:“榮王殿下是在‘告誡’老夫,不該為了一個死去多年的人行此時這無狀之舉嗎?” 他聽得出,這是李隱給他的“最后告誡”。 然而老人面無畏色,蒼老的聲音愈發洪亮,夾雜著一絲壓抑已久的悲怒之氣:“人死了,便可以不在意真相了嗎?” “她為大盛江山子民鞠躬盡瘁,遍體鱗傷,甘入北狄那等煉獄……她情愿以身護國,不是不能死,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老人銳利含淚的視線掃過眾人:“爾等連同老夫在內,還有這天下百姓,皆曾受其恩義庇護!” “既受其恩,便不能不知她究竟是誰,做過什么!” “而殺她之人,又如何配以虛偽面目代她身居高位!” 他的學生愚鈍,可以不去在乎,但他做老師的生來尖利,他既知曉了,便不能佯裝不知……她要為天下人讓三子,做老師的卻不能答應,這三子,勢必只能由他代勞討回! 上一次,他沒有機會做些什么,這一回,他也要為他的傻學生上一遭戰場。 為天下人者,當得天下人助之。 他褚晦亦是天下人之一! 太原城中,那場臨別談話,他曾說過,要她務必大勝而歸,威加四海八方內外。 他還說,要待得她凱旋之時,普天之下無有敢不臣服者——那句話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希冀,而是老師對學生的允諾! 他為了這個允諾站在此處,為昔日的她鳴一聲不平舊屈,為來日的她鋪一段平坦歸路。 他不會退,而殺人者,也休想退。 今日此局既成,這場登基大典便是鎖住李隱的牢籠,這方祭臺即是他的審判之地! 這場以舊事作為開場的審判既然開始,便沒有人能夠使它戛然終止。 眾目睽睽之下,從祭臺上那德高望重的老人摘下官帽的那一刻起,李隱便已經注定無法全身而退了。 四下眾聲混雜,難以被壓制。 李錄靜靜地看著父王的身影,臉上幾分擔憂,心中幾分感慨。 太傅今日是不是主祭官都沒有區別,太傅是以威望立足人心,他的話注定無法被人忽視。 而父王此時能如何做?將人押下去處死嗎?然后將質疑者阻攔者也一并押下去嗎?可登基大典尚未完成,天子璽印還未交到父王手中,父王拿什么來接受百官朝拜?難道要做一個僅被自己認可的新帝嗎?父王突然陷入如此棘手之困境,如何能叫人不擔憂? 這是父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可此時此刻,這隆重的大典和天子袞服卻束住了父王的手腳,示之天下的仁德寬宏也成為了沉重的鎖鏈,將父王牢牢捆縛在此,不得不接受這場突如其來的審判……此情此景,又如何能叫人不感慨呢? 父王為了這場登基大典,將京城鑄成了一方密不透風的鐵桶,把一切變故都阻隔在京師之外,然而真正的變故卻出現在了京師之內,這只父王自認牢牢掌控的鐵桶內部…… 李錄簡直要在心底撫掌大笑了,這何其驚喜,何其諷刺? 李隱的神態反而變得異樣平靜,眼底只剩下了無聲的分辨。 人聲混亂間,有宗室子弟站了出來,怒不可遏地質問太傅。 “……太傅枉為天下讀書人之首,竟當眾以此等毫無憑證之言,玷污先太子效,污蔑栽贓新帝,沖撞祭祀大典!不知太傅究竟意欲何為,是受了何人驅使?!” 怕不是擁護那位皇太女之心不死! 可那位皇太女去了北狄,十之八九已經死了,而褚家人大半都跟隨太傅返回了京中——他是怎么敢生出此等異心的?自己不要命了,家人的命也不要了,就為了給新帝蒙上一層污名嗎? 這自尋死路,且自毀名節之舉,簡直讓人覺得瘋魔了! 而正因此舉過于瘋魔,才叫所有人都沒有防備! 拋開難明的真相不談,沒有防備的眾人都驚詫于太傅的舉動,不解其這么做的原因。 太傅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身份地位美名?——可這些新帝都會給足。 誰人不知,太傅乃是被新帝三請入京的,這本已是一樁美談……也讓人下意識地認定,被動回京的太傅已經認可了榮王李隱。 太傅若為聲名,全然沒有必要舍近求遠……更何況,這哪里又是求遠,分明是求死才對! 還是說,太傅所言……的確是真實的?這位已至暮年的老人,僅僅是想為昔日的學生,討還一份遲來的公道? 太傅的性情在場許多人都清楚,眾人思緒各異,搖擺不定之間,一道叫人意外的聲音乍然響起。 諸多聲音在質問褚太傅,這道聲音卻是相反。 “太傅所言,句句屬實!” 那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她身穿皇子妃吉服,發冠墜著的玉珠搖擺,此時出列上前,分外醒目。 “先太子效正是女兒身,正是李尚!毒害她的,正是榮王李隱!我知道,我可以作證!” 她說話間,迎上一道道匯聚而來的目光,妝容整潔的臉上幾分惶然,幾分迷茫,有一瞬間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說什么,甚至不確定自己是誰。 長期服藥之下,她神思麻痹,仿佛日漸成了一塊沒有情緒的木頭。 直到方才忽然聽聞“先太子乃是女兒身”,“先太子是為李隱所害”這些曾拓印在她腦海深處的真相,才陡然激起一絲情緒。 站出來是下意識的本能舉動,此刻馬婉只覺頭痛欲裂,仿佛有無數根絲線拉扯著她漂浮而起的神思,務必要將它們重新鎖回牢籠之內。 那殘存的掙扎著的一縷不甘,讓她猛然咬破了自己發顫的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