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節
現下一切尚且可控,他在南面布下了重兵防御“平亂”,只要李歲寧靠近,便會被視作卞軍余黨。 任憑她能調集河南道兵馬,但黔中道的兵馬很快也會趕到。 在登基大典之前,她休想靠近京師。 而在那之后,他會是名正言順上了天子譜牒的帝王。 即便她保有實力,但差了這一步至關重要的先機,之后誰輸誰贏,實尚未可知。 這“尚未可知”四字,讓李隱眼底興起一層諷刺與少見的不耐煩。 所以,或許他的登基并非結束,而只是與她爭斗的開始……這一再失控的麻煩阻礙,還真是層出不窮啊。 一個區區血rou之軀的小女子,怎偏偏就這樣難殺呢? 李隱靜靜摩挲著扳指平復心緒,直到有宮人上前通傳,道是駱觀臨前來求見。 第634章 即將迎來新帝 李隱轉過身,面色看不出分毫波動過的痕跡:“請先生入殿?!?/br> 片刻,駱觀臨行入殿中,身上帶著潮濕雨氣。 雖已深春,雨水仍有兩分寒意,李隱立即讓宮人取來炭盆,為先生烘衣暖身。 “多謝王爺?!瘪樣^臨深深施禮,將手中文書呈上:“此乃登基大典流程擬定,請王爺過目?!?/br> 李隱一手接過,一手扶正駱觀臨的身形,見其形容不乏疲色,道:“這些時日叫先生受累了,此等繁瑣之務先生本不必事事親為,倘若累壞了身子,豈非叫本王心生愧責?!?/br> 駱觀臨的語氣一絲不茍:“如今大事初定,各處可用之官員或事務生疏,或無法盡信托付,而登基大典事關重大,全程無小事,實不可有絲毫大意?!?/br> 言畢,與李隱道:“在下知王爺事務繁忙,但流程之事不可馬虎,還請王爺勿厭其煩,務必仔細過目。倘有存疑處,由某來為王爺解惑?!?/br> 駱觀臨的態度認真而又自我,甚至有一絲強硬之感。 誠然,這并不討喜,但往往令人十分放心。 這些時日,他一心撲在登基大典之上,旁的事務一概無暇過問,常常因為大典的禮制流程與別的官員生出分歧,乃至爭吵。 李隱看似從不主動過問什么,但他很清楚,駱觀臨為他爭取到了足夠體面尊榮的禮制,卻也絕不準許有“逾制”之處。 此刻,李隱依言坐下,細致過目典儀流程。 駱觀臨也被賜了座,腳邊置炭盆,恭坐于下方,為李隱答疑解惑,他說到每一節流程時都很熟悉清晰。 一名內侍總管上前換茶時,見得這情形,含笑低聲說了句:“王爺與先生對坐議事,倒已見君賢臣明之象了……” 李隱尚未反應,駱觀臨已頃刻間沉下了臉色,抬眼呵斥那內侍。 “大典尚未完畢,便敢如此妄言,倘若傳揚進有心者耳中,豈非徒增事端!” 那內侍面色一變,連忙跪下認錯,自扇耳光。 駱觀臨臉上沒有憐憫,面向李隱,勸諫道:“此言未必事大,但如此不知慎言者,卻是不堪留在王爺身側侍奉。王爺須知,若為帝王,過于仁慈心軟,同樣是為失德?!?/br> 這甚至稱得上是重話了。 李隱卻依舊謙遜平和,面露受教之色,從善如流地讓人將那內侍帶了出去,并撤去其總管之職。 駱觀臨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向李隱垂首示意罷,便將話題重新轉回到大典流程之上。 李隱從始至終都很配合他,哪怕在一旁侍奉的宮人眼中,這位駱先生言辭激烈,態度強勢,不知變通到甚至讓人時常為之捏一把冷汗……幸而榮王殿下寬和仁德,否則早不知被拖下去多少次了。 李隱從一開始便很清楚,駱觀臨真正忠于的并不是他李隱這個人,此人所擁護的是李氏江山,是李氏君權,而他剛巧是可以讓對方施展抱負的那個合適人選,如此而已。 駱觀臨此一類人,想做名士,想為名臣,想要流芳千古,想要博得一個為國為民之名,為此他們會嚴于律人,包括自己以及君主。 他們是制度的化身,堅定信奉君臣父子之道——而【君臣父子】,此中有君臣父權,卻從來沒有女子容身處,這正也是此人極力反對明后當政的原因,女子為帝,觸犯粉碎了他根本上的信仰與利益。 此類人多數是自大自負的,眼中容不下沙子,心中容不下異類,窮其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們施展抱負并給予他們包容的仁明君主。 在李隱看來,此類人同樣也是最好掌控的,只要給予他們敬重,成全他們的美名,便可使他們感激涕零,跪呼明主,鞠躬盡瘁。 如此之君賢臣明,根本上不過是各取所需,但這樣的君臣關系,方為真正的穩固長遠之道。 駱觀臨起身行禮告退時,已近子時。 夜中寒涼,出宮即便乘轎也尚需耗時半個時辰,李隱便留他在甘露殿歇息。 古有君臣抵足而眠之佳話,駱觀臨猶豫了一瞬后,未曾拒絕,在宮人的指引下移步偏殿。 夜風未止,熄燈后,駱觀臨披衣站在窗前,隔著一道長廊,看到一名身形高大的佩刀禁軍踏著夜色而來,一名內侍小跑著為他提燈。 駱觀臨辨認出,那人是李隱的心腹,統管京中禁軍。 已是這般時辰還要過來匯稟公務…… 駱觀臨隱約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京中近來戒嚴非常,城中巡邏排查十分密集,李隱行事一貫謹慎,為了登基大典順利進行,這原本無可厚非,但若只是尋常戒嚴,李隱的上心程度似乎過了一些……李隱固然謹慎,卻也一貫從容,凡事因暗中運籌帷幄,方顯出表面淡泊之感。 駱觀臨眼前閃過方才在內殿談話時,李隱數次無意識慢慢摩挲扳指的動作。 這動作很細微,但李隱很擅長偽裝,這小小動作在旁人身上算不得什么,出現在李隱的身上,卻值得留意。 在駱觀臨看來,這似乎說明李隱并不完全如表面看來那般平靜耐心從容。 再結合這深夜前來的禁軍統領……他是否可以猜測,是出現了什么計劃之外的變故,擾亂了李隱的心緒? 足以擾亂李隱心緒之事,必為大事…… 駱觀臨負手凝望天際現出的幾顆模糊星子,心間不自覺地浮現了一個猜測。 這個猜測讓他心神震動,他看似未動,心中諸聲卻已喧囂。 依常理而言,縱然不論勝敗,卻也絕不可能這樣快……但他的主公,何曾遵循過常理? 心神搖動間,駱觀臨驀地移轉腳步,下一刻卻又忽然頓住。 這不受控制踏出的一步,是他這些時日最魯莽的舉動。 方才有一瞬間,他急于去探聽印證,或者說,他該去見太傅……但萬千漂浮而起的心緒,下一刻悉數被壓落于心底。 若他猜測為真,李隱如此戒備,必然封鎖了消息。 而太傅因先前在太原擁立過皇太女,一直被李隱的人手暗中密切監視著,此時這監視必然更勝之前…… 早在京中第一次碰面時,太傅便暗示過他,不必也不可再有書信往來,一切按照原計劃行事,必要保證萬無一失。 如今這般關頭,每個人都在無數雙眼睛的監視之下,時刻如履薄冰,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交流或許都會招來疑心,因此毀掉全部謀劃。 那便不去探聽。 她回來與否,對天下人而言很重要。但對計劃而言,并不重要。 他也不必去探聽什么,若他的主公當真回來了,來日他留下的局面,便將是最好的賀禮。 昏暗中,駱觀臨向著東南方向,深深端正一禮。 去年,他離開洛陽的前一晚,也曾這樣向著北方行過一禮。 他從來不曾負氣。 他只是自慚形穢。 彼時聽聞主公北去,他久久未能回神。 在那樣的決策之前,一切為國為民的震耳口號都顯得蒼白淺薄了。 靜立庭院的那一夜,無人知曉他經歷了怎樣的心路轉變。 洛陽已不需要錢甚,錢甚已無用武之地。 駱觀臨卻尚有可為之事。 若只于局外指點江山,不敢以身以聲名入局,算得了什么謀士?如何配得上如此明主? 另為他人家奴又有何妨,本就一身污名,何懼再添一重。 他此時所行,即為他所求,因此行事前不必解釋,事后也無需正名。 駱觀臨凝望天穹許久,轉身時,眼底唯余決然之色。 接下來數日,李隱很少離開甘露殿。 殿內每日往來官員不斷,除了政事之外,余下之言皆與即將到來的登基大典有關。 駱觀臨大多時間隨同李隱左右,協助處理事務,也從未再邁出過宮門半步。 除了忙于登基大典的官員之外,出入甘露殿者,也多見武官。 京城外并不太平,據說“卞軍余孽”糾集了不小的勢力在作亂,許多官員怒斥,這是存心想要擾亂登基大典,反賊亡李氏江山之心不死,其中只怕還混有其他異心者,務必誅盡才好。 幸而即將登基的新帝有先見之明,提前便調動了黔中道兵力前來,黔中道大軍這兩日便能抵達山南東道,此番必能確保大典不被攪擾,且可一舉徹底肅清全部余孽,并借此立天子之威。 但京師外的動亂還是影響到了京師,百姓們這幾年經歷的戰亂太多了,一點風吹草動便讓他們猶如驚弓之鳥,不敢再出城走動。 這倒也是好事,正值緊要關頭,減少不必要的人員流動更有利于控制局面。 繞是如此,京中的戒嚴程度也一再增加。 而大多官員所不知道的是,各城門處戒嚴的更有來自各處的消息,它們被一層層反復篩選過,才被準許流傳開來。 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長久之下難以保證,但維持到登基大典完成即足矣。 城內是嚴密巡邏的禁軍,城門處層層把守,城門之外亦有禁軍巡視,再往外,是李隱用來“平亂”的大軍,如此一重又一重的緊密部署,令整座京畿儼然已如鐵桶一般,連一只飛鳥也很難脫離掌控。 京中各處戒備,緊繃,忙碌,一切卻又井然有序。 李氏宗室人員大多早早便已抵京,他們是昔日在圣冊帝對宗室的屠戮之下的幸存者,李隱登基為帝,于他們而言是一種真正的撥亂反正。 這些年來他們大多數人早已沒了實權,如今江山重歸李姓,他們都期待著重新掌權,大多心緒昂揚勃發,數著登基大典到來的日子。 到今日為止,距大典僅余三日了。 數到此處,便有人私下議論,那位在宗室中一直握有實權,例外般存在的宣安大長公主李容,至今還未抵京。 李容早在一月前便已動身。 半月前,李隱親自下令遣了一支禁軍出京,前去相迎這位久違的皇姊。 此一日,那支禁軍返回京中,只帶回了宣安大長公主的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