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節
這樣的人物都是有傲骨在的,想來也不愿自入難堪之境,堅守洛陽至少還保有一份體面尊嚴。 本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棟梁之臣,此刻卻陷入這般境地,實也叫人唏噓。 但最叫人唏噓千百倍的,還當數那位“皇太女”。 原本大好形勢,偏要孤身入死境,如此膽魄決心叫人敬佩,也必當被銘記,但是同這些死后之名相比,她原本是有望與榮王相爭之人…… 她動身入北狄的時間,要比榮王入主京畿還要更早一些,至今都未有音信,只怕當真是葬身北狄了。 而史書通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百年后,史書上只怕也不會承認她的李氏身份,就連功績能否被如數載入,也要看當權者的氣量和心情。 雖是初春,江都城中卻一片蕭索氣態。 許多官員屢屢登門江都刺史府,只想求來一個皇太女安在的消息。 常闊已多日未曾出現在人前,據說是病了,悲怒攻心,觸犯了舊疾,病得很重。 而與淮南道相鄰的江南西道,宣安大長公主府中,已在準備動身入京事宜——外人看在眼中,明白這是形勢所迫,縱然是大長公主李容,也不得不順應大勢了。 各處都在著眼于三月三的登基大典,唯獨西北方的將士百姓顧不上去探聽京師的熱鬧消息。 尤其是朔方的將士們,一切歸攏向上的氣象都與他們無關,他們抵御著吐蕃大軍,未敢有絲毫懈怠,唯余滿腔憤恨,憤恨來犯的異族,憤恨即將登基卻與他們有血仇的偽君子李隱。 吐蕃軍在關內道與河東道之間的地帶受阻,眼見太原就在三百里外,大軍大半月間卻遲遲無法再前進半步,而抵擋他們的正是朔方軍馬,卻不止朔方軍。 此次進犯大盛,由吐蕃王親征。 此刻他正質疑有人提早走漏了他行軍的消息,否則他一路急攻而來,根本沒有留給各處調布兵力的時間,此處又怎會布有這樣的重兵把守攔截?這倒像是早有部署! 況且,不是說如今的大盛北部已是不堪一擊的光景嗎? 面對他的質問,坐于帳內的女子淡淡抬眸,反問他:“已然攻下三州,不過在此遇阻半月,王上便沒有耐心了嗎?” 吐蕃王走到她的案前,忍著怒氣發問:“本王是想問一問公主,合作之人究竟是否可信?” 他只知道這個女人在大盛有內應,且是很厲害的內應,對方的確給他提供了準確的大盛西境布防圖,若不然他也不能一路這么順利地攻進來…… 但這個女人始終不曾對他言明合作者的身份,這令他多少有些疑慮。 “王上,他是否可信已經不重要了?!毕抵{色披風的女子靜靜看著他,道:“我們已經來到了此處,接下來能取下多少疆土,便看王上的本領和野心了?!?/br> “況且,北狄軍兇險,北境戰事吃緊乃是實情?!彼溃骸巴罗蠓酱筌娺€在陸續趕來,面對前方這不過六萬兵馬,王上究竟有何懼之?” 吐蕃王定定地看著她:“本王只希望固安公主不要有所隱瞞——” 明洛微微一笑:“王上大可放心,我與王上生死相系,利益與共,自然無不為王上思慮之理?!?/br> 吐蕃王臉色陰晴不定地離開。 他和這個女子達成了一個交易,她為他敞開吐谷渾的大門,帶他攻入大盛,取下大盛半壁江山,在那之后他會立她為王后。 二人相互皆有算計提防,但此時又都需要對方,吐蕃王很清楚,眼下尚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目送吐蕃王離開,明洛淡淡收回視線,繼續翻看面前的公文信件。 慢慢地,她有些走神,目光移開,落在燭臺上,忽然發出一聲嗤笑。 她至今想來仍覺幾分恍惚,她的姑母竟然就這么死了。 那樣威嚴不可侵犯的天子,值此暮年,竟然以這樣不體面的方式死在了逃亡奔波的路上。 不是說要留在太原,不是聲稱“朕與儲君同歸”嗎? 應當留在太原才對啊,她這個做侄女的,原本還想去太原拜見請安呢。 明洛嘲諷的眼底有一絲未來得及宣泄的不甘,她當然不甘,她都沒能讓姑母好好地看一看,她這顆棄子是怎么回到大盛的……當初將她舍棄的姑母最應當親眼看一看才對啊。 姑母為何要走呢?是因為她也再不相信那位皇太女、她的親生女兒能活著從北狄回來,是嗎? 想到“親生女兒”四個字,明洛諷刺地喃喃自語:“我早該想到才對……” 這世上竟果真有復生之術,而姑母那樣的人,怎會偏偏選擇讓一個沒有用處的女兒活過來呢?姑母應當選擇她的“兒子”先太子效才對啊。 去了吐谷渾之后,聽著那位常娘子變成寧遠將軍,再成為江都刺史,淮南道節度使…… 一次夜中,她自一場有關天女塔的噩夢中驚醒,聯想到種種蛛絲馬跡,心中終于有了答案。 和親北狄的崇月長公主就是先太子效……所以崇月可于陣前殺北狄主帥! 這個答案讓一切都說得通了…… 所以,多年前,姑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騙了天下人! 多年后,又啟動了瞞天之術,讓那個人死而復生! 只可惜,死而復生的人仍是rou體凡胎,會受傷流血,也會再次死去…… 都說那位皇太女死在了北狄…… 往昔過節怨恨不曾化為云煙,她沒辦法忘記自己是怎么被舍棄被丟去吐谷渾那等蠻荒之地的。 所以,她倒希望對方還沒死,至少要留一口氣,回到此處……她會在這里等著,親手送對方最后一程。 不然的話,回到故土,卻一位“故人”都無法得見,豈不是很寂寞無趣嗎? 第630章 務使我得償所愿 三日后,吐蕃再次發動強攻。 一場惡戰后,堅守防線的朔方軍所領兵卒傷亡近千人,大軍歸營后,氣氛十分凝重,這凝重繼而催生出躁動與分歧。 帳內,朔方節度使薛服出言斥責了幾名言辭有失的部將。 他們朔方軍守在此地阻截吐蕃軍,要從去年十月末說起—— 彼時,他們時刻在準備著前去北境關山支援,卻不料薛服忽然收到一封來自太原的密信,信中透露吐蕃與吐谷渾將有異動,讓他們務必防范。 太原之令便等同皇太女之令,這是各處共識,薛服不敢怠慢,立刻布置防御。 尚不過十日,果然忽有吐蕃軍來勢洶洶,破境而入的速度叫人震驚! 薛服因有那封密信透露先機,才得以守此地不失。 之后,戴從又從太原調兩萬兵前來,一同抵御異族。 與異族之戰總是格外兇殘的,他們朔方軍以性命駐守北境保家衛國從無怨言……可此時叫他們分外心焦憤怒的是,榮王李隱就要在京師登基為帝了! 登基大典尚未完備,朝廷便已經傳來“詔令”,命他們安心抵御吐蕃,聲稱待新帝登基后,便會立即傳天子令調動各處兵馬前來相援—— 在朔方軍將士聽來,這簡直是虛無的屁話! “李隱那偽君子,只怕巴不得讓我等統統耗死在此處!既能助他抵御異族,又能讓他坐收漁利!”朔方軍部將江臺此時道:“待我們朔方軍全死在此處,他這皇帝做得便可高枕無憂,倒省得日后再另想由頭除去我等了!” “如此欺世盜名者憑什么也能稱帝!”有武將忍無可忍道:“如今這仗打得窩囊,倒不如揮兵殺進京去!” 這話立時引來無數激昂的附和聲。 沙盤后,薛服猛然站起身來,看著群情激奮的眾部將,伸手指向西方:“若是內亂且罷,然而此刻我等抵御的乃是異族!” 一向沉穩的薛服此際幾分怒容:“你們是要拋下北境子民嗎?” 這誅心之言讓那些部將們無法接話,薛服緊接著問:“還是說,難道都忘了當初在靈州城中,與皇太女殿下的那句‘必保關內不失’的允諾嗎?” 聽到“皇太女”三字,眾人心頭無不似落下一記重錘,先是一陣悶痛,而后皮開rou綻疼痛入骨。 “難道皇太女就做到言而有信了嗎!”江臺紅著眼睛,脫口而出:“她曾允諾我等,會手刃榮王,替岳節使報仇……可如今她人又在何處!” “是,她敢孤軍深入北狄,舍得將皇位置于戰事之后,有膽魄有決斷有血性,我等男子也比不得半分,叫人敬重欽佩得很!”身形高大的武將說話間攥拳重重捶打數下胸口,眼中溢出淚來:“我江臺從未這樣服過哪個,卻也從未這樣怨過哪個!” 話至最后,聲音里已帶上沙啞的顫音。 “我知道,她是為了無數將士思慮,為了戰事思慮,不愿讓北境陷入日復一日的鏖戰!” “但我寧可她不去!”江臺:“我等縱死上百人,千人,萬人……拿尸骨堆滿北境關口亦無不可!世人皆可死,唯獨她不能死!她活著才是正理!我做夢都想將她換回來!” 帳內許多部將聞此言皆紅了眼睛,這話又何嘗不是他們的心聲。 薛服攥緊了拳又慢慢松開,心緒翻涌著,未有反駁江臺之言。 兵愿代將死,而為將者正因不忍兵亡民傷,才決意赴險境…… 兵者因敬而生怨,正因敬極,才會怨極。 如此兵與將,正是真正的上下一心,自岳節使死后,如此世道下,薛服從未想過朔方軍今后究竟還能如此忠于何人,而今所見忠堅之氣,卻是更勝從前…… 分明他們與那個女子也并未時常相見,只去年靈州相識后,她單憑著自己的一言一行,便做到了無數將士真正歸心。 她使人怨恨之處,偏偏也是她最值得敬重之處。 或許這也是她的另一種野心,她行事似乎從不只滿足于“小滿”,唯逐兩全之“大滿”之果,將士江山黎民之安穩,千秋萬世之景仰,她皆要收入囊中。 這份“偏要大滿”,偏要與天爭兩全的膽魄,世間百年也無一人。 若她回來,必將為百年第一人,可事到如今,誰還敢盲目地相信她能活著回來? 薛服也不敢以無望之言來安慰眾人。 但他面上沒有猶疑,聲音愈發沉定:“如若太女殿下平安歸來,我等駐守于此,可以此地未失之功相迎!如若殿下英魂長留,我等守至最后一刻,大可以生死性命于九泉之下相隨!有幸追隨如此人物,以身報國,雖死亦不為憾!” 江臺含淚重重抱拳:“節使此言,江臺無異議!大丈夫當如是!” “然而,要我眼睜睜看著李隱登基,我縱死卻難瞑目!”江臺驀地轉身:“終究是個死字,請諸位在此全朔方軍大義,我且入京為岳節使報昔日血仇!” 這是要孤身入京行刺送死了! “江臺!站??!”年邁的程副使握著木杖起身,出言喝道。 江臺卻未回頭,握刀大步出帳。 “將他攔??!” “江臺……” 眾人快步追出,江臺不聽勸阻,揮開相攔之人,最后甚至要抽刀相向。 混亂中,忽有一名士兵疾步奔來報訊,不多時,營外便傳來馬蹄聲。 那是援軍。 自東北方向而來的援軍。 安北都護府與陰山防線便在東北方,但北狄的戰事最是兇險,此時怎么還能抽調兵力前來此處支援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