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節
唐醒飲罷一壺酒,丟掉酒壺,抽劍舞起,愈舞愈覺心緒暢快飛揚。 不遠處,崔璟推著李歲寧離開人群,于喧囂之外,靜望星辰明月。 李歲寧同崔璟說起許多在北狄的舊時見聞。 崔璟看著身前之人,月色輕落在她發頂肩頭,她說到延綿的山川,湛藍的湖泊,絢爛的篝火,獨不曾有舊時的傷痕。 末了,她抬手示向遠處的山川明月,與他笑問:“崔璟,今時我算不算將北漠的山與月也拿來招待你了?” “算?!贝蕲Z:“我定妥善保管,替你守好它們?!?/br> “我便知道你會這樣說?!崩顨q寧的聲音聽來心情極好。 二人一坐一立,在此處待了許久。 篝火闌珊時,崔璟才推著李歲寧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與她說起一件事,征詢她的意見,王后提議要為崇月長公主建廟,讓其永世在此受香火功德,以表汗國賠罪之心。 “不必了?!崩顨q寧說:“崇月不想留在此地,她已經回家了?!?/br> “從今后,我大盛再不會有和親的公主?!?/br> 她最后拿輕松的語氣道:“崔令安,我們也該回家了?!?/br> “好?!贝蕲Z:“我們回家?!?/br> 正月初九日,盛軍正式踏上了歸程。 李歲寧車內安坐,崔璟在前方為她開路。 阿點也和無絕一同坐進了馬車里,此刻二人正盯著車內那兩只被毯子裹著的小東西瞧。 那是在動身前,御風丟進來的。 先是一只,再丟來一只,兩只統統都丟到了阿點懷里。 被御風親自選定的帶娃人阿點捧著懷中撲棱個不停的小鷹,很是手足無措,求無絕幫他想想辦法。 二人一陣手忙腳亂,將那兩只絨毛褪去,已生出了褐羽的小鷹仔細包好,也不管它們需要與否,帶娃嘛,不都是這樣的。 此時,阿點盯著它們,看著它們尚有些稀疏的頭頂,突然發現了什么秘密一般,驚訝地說:“無絕大師,它們長得好像隨了你!” 無絕氣得不輕,更氣的是他竟然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你這倒霉孩子!”無絕惱得就要打人。 “我是說以前!”阿點趕忙抱頭改口道:“現在不像了!” 無絕將打人的手收回,摸了摸頭頂的假髻,哼了兩聲,枕臂睡下,不理阿點了。 阿點很快為兩只小鷹的名字犯起愁來,他央求無絕算倆名字出來,無絕依舊氣哼哼不理會。 拖家帶口隨行的御風,主動在前方探路,是一名十分稱職的斥候。 鷹嘯清亮,天際高遠,積雪消融之下,漸露出青青新草色。 走在這條大勝歸途中的將士們,無不心緒昂揚,迫切地想將這份浩大的捷訊榮光帶回國土。 第629章 請榮王承繼大統 去歲初秋,李歲寧率四千騎兵深入北狄。 彼時在這幾乎不被看好的大膽決策之下,此四千騎兵無不懷視死如歸之心,決意蹚入火海,為家國行釜底抽薪之險舉。 最終他們做到了,以千人傷亡為代價,撲滅了這場灼天之火,將豐功與太平帶回了故土。 有軍師言,這場深入北狄之戰,免去了萬萬將士子民傷亡,斬斷了本該數年鏖戰不止的血腥罪惡之途。 它的意義是重大的,那些為此而犧牲的將士,他們的名字將和這段光輝的戰績一同拓入史冊,被后人銘記。 入北狄者如此,守關而亡者亦如此。 崔璟率兵行至半途,扎營于前線的北狄軍開始有序撤退北歸,雙方兵馬時而擦肩,北狄軍遙遙屈臂行禮,這一禮間,有著免于無數血rou變白骨的生死意義。 王后讓元利出動了千騎,跟從護送李歲寧離境,他們在后方驅趕著認降上貢的牛羊馬匹與金銀器物,浩浩蕩蕩,南行而去。 化雪后的路并不好走,又遇幾場雨水,行軍歸程難免被拖慢,急也急不得。 在這緩慢的歸程中,愈往南去,天愈暖,風愈和柔。 但從關山之后、大盛境內陸續傳來的一封封密報,卻滿挾不安分的躁動與喧囂。 那些密報每每先經崔璟之手,再送到李歲寧的車內。 戰時異國之間消息傳遞極為不便,為了保證消息傳達,許多密信是重復的,而所述內容最早距今已隔兩月余。直到越往前去,隨著傳遞距離難度被縮短,信件上傳達的事件內容才逐漸變得相對及時。 那些一封封先后傳來的急報,鋪展開來,仿佛合成了一幅正在被野火燒燎著的萬里江山圖,圖中每處局面在李歲寧眼前逐次放大。 有些消息在意料之內,有些變動卻在常理之外。 去歲冬月中旬,吐蕃大軍入境。 崔璟對吐蕃犯境并非沒有防備,隴右與吐蕃北面接壤處一直留有兵力把守巡查,但吐蕃大軍未從北面攻入,而是從東面的吐谷渾“借道”。 吐谷渾反了。 有吐谷渾為吐蕃大軍大開了方便之門。 吐谷渾位于劍南道以北,那一帶的防線一直由駐守西境的益州榮王府負責,但榮王府留守的兵力未能抵擋兩日,吐蕃大軍便勢如破竹地攻入了大盛境內。 入境后,吐蕃大軍未有攻往如今有重兵把守的京畿,而是選擇直逼太原,這其中的用意權衡再明顯不過——他們要借著北方兵力悉數用于抵御北狄的時機,一舉趁虛而入,攻占大盛北方疆土。 彼時乃十一月,北境與北狄之戰尚未透露出休止的信號。 而吐蕃集結大軍也需要時間,他們動兵之初,大盛與北狄之戰正處于最艱險的關頭,每一場兇險的守關戰役都有關口被破的可能,北境各處兵力相繼前去支援。 在吐蕃看來,這無疑是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 吐蕃突然來勢洶洶,讓本就搖搖欲墜的北境局面雪上加霜,大盛舉國恐慌。 值此時機,榮王李隱再次派出官員,去往危機重重的太原迎天子回京避險。 太原隨時都有可能被吐蕃軍攻占,榮王此舉,誰人不道一聲仁德。 臘月中旬,隨著吐蕃軍逼近,褚太傅做出了一個決定,“護送”天子離開太原,卻非是歸京,而是回洛陽暫避。 然而匆忙行至半途,突生變故。 隨行的官員中有人生出了異心,與暗中設伏的刺客里應外合,刺殺天子。 病弱已久的女帝遇刺,與車駕一同墜入冰湖,尸骨無存。 馬行舟為護駕而重傷昏迷,生死不知。 天子的死訊傳入京城,監國榮王一聲嘆息,不顧那些歷數女帝過世的朝臣反對,仍尊其為大盛皇帝,為其擬謚號,使其衣冠入皇陵,舉國服喪。 在為女帝發喪期間,北面的戰報一封封急傳入京。 一次朝議,一名為女帝披素的官員出列哀哭國之現狀,只道:【太平年間國尚不可一日無君,況乎此時?】 緊接著,駱觀臨出列,跪請榮王承繼大統,以天下為重。 很快,群臣跟隨叩請。 榮王未允。 接連數日,以駱觀臨為首的官員,于榮王府邸外長跪不起。 一日大雨,駱觀臨不為刺骨雨水所動,仍舊長跪雨中。 榮王終不忍,撐傘而出,駱觀臨仍不愿起身,直至榮王嘆息點頭,道一聲【愿遵從先生之意,臨危受命以安國朝民心】,駱觀臨復才起身含淚長揖一禮。 榮王與其深深還禮,親自將一眾官員請入府中。 至此,榮王誅殺卞軍,入主京畿已有半載,而今天子駕崩,那個不被他承認的皇太女尚無音訊,他此時以“臨危受命”為名登基,已然是名正言順。 正式的登基大典在三月初三。 三月三,生軒轅,正宜君臨天下。 消息迅速傳往各處,李家宗室人員大多沒有異議,許多節度使與藩將也相繼俯首認同。 這大半載以來,榮王致力于招安各處勢力,今已初見成效,隨著他即將榮登大寶的詔令傳開,內政人心漸有歸攏之象。 除了淮南道、河南道,以及河北道這些歸皇太女管轄之地,尚未有歸順跡象。 同時,皇太女已葬身北狄的消息愈演愈烈,如此形勢下,淮南道各處,尤其是江都之地,夜間常聞百姓啼哭聲。 如此大勢之下,從太原又回到洛陽的那些官員,得榮王相請之下,相繼有人歸京而去。 褚太傅仍居洛陽,天子遇刺當日,太傅奔波受驚之下一病不起。 榮王先后差遣醫官前去為太傅診看,屢屢相請,邀太傅歸京主持大局,半點不曾計較這位老人先前在太原擁護皇太女之舉。 太傅卻依舊不為所動。 直到榮王百忙之中不顧自身安危,親赴洛陽城外百里處,只求見太傅一面。 眾人相勸之下,太傅終于前去相見。 這一場敘話中,榮王提到了已故的先太子效,自言愧不如侄,然而如今局勢所迫,為江山大計,不得不受此命,自知不足,故請太傅伴于左右,教導勸諫,他無所能,惟愿盡心履行阿效生前之志。 先太子效乃是褚太傅最喜愛的學生。 這一席話,終究打動了褚太傅,很快被引為一樁美談。 又有文人翻出了榮王多年前所作的《祭侄文》,時隔多年,讀來仍叫人潸然淚下,感懷叔侄情深,心意相通,皆為同道者。 于是在世人的感慨中,帶著對已故學生的遺憾珍愛,褚太傅終于認可了榮王,動身歸京。 褚太傅此舉影響頗大,天下名士聞訊,遂也先后入京。 而那些仍在猶豫觀望的官員們也不再堅持,看一眼北境的方向,終也灑淚而去。 此值二月初,很快,洛陽城中的朝臣,只余下了寥寥幾人,其中一個便是魏叔易。 在世人看來,這位魏相不是不想回京,而是回不得。 他曾是女帝心腹,之后擁護皇太女,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婿乃是廢太子李智……縱橫官場多年,歸來立場不明。 皇太女雖多半死在了北狄,然而廢太子卻還活著,這位魏相即便歸京,也很難取信于新帝,日后只怕亦難逃被清算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