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節
在那場談話中,聽罷無絕提議的“避劫”之策,崔璟認為并不可行。 他并不認為,她會因為這道劫數便更改其所行之道。 相反,這道劫數的存在,或許反倒會激起她不愿受這所謂命數脅迫擺布的“不從之心”。 因為她深知她之命數劫難,同時也是蒼生之命數浩劫,比起背過身去避開,他相信她只會選擇迎劫而上。 聽罷崔璟之言,無絕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當中。 直到崔璟問,若此劫避無可避,是否還有其它可以消解的辦法? 無絕先答了個“有”字,再道出二字:【替劫?!?/br> 但是萬物自守其恒,即便是逆天之邪陣,也往往需要至少同等的代價作為交換。 替劫的人選是渺茫的,且不說此法務必需要替劫者甘心替之,最大的難題卻是:【殿下命格之貴重,無人可以承替?!?/br> 無絕試過用自己來替,但是他早已不屬于這天地之列,自是行不通的。 他也很不厚道地想過將天鏡押上,天鏡倒也情愿,但天鏡之命格亦不足替。 其時,無絕話音剛落,即見面前的青年提筆寫下八字,擱下筆時,將紙張推至他面前:【請大師一試?!?/br> 崔璟所寫乃是自己的八字。 無絕愕然片刻,在那道坦然目光的注視下,起卦測之。 無絕本未抱太大“希望”,更多的想法不外乎是讓崔璟死心而已,但結果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清河崔氏嫡出郎君,玄策府上將軍,命格自然是萬中無一,但若談與殿下之命格相等,卻仍是不夠的—— 不過,除卻命中自帶之貴重外,其人之德行寶貴,卻是世間罕有,數百年不過一人。 這些年來,崔璟堅守本心,手上沾染無數鮮血,卻也累下無數厚重陰德。 更為關鍵的是,他與李歲寧的命格有相生之相……無絕突然想到那“機緣者”的身份,隱隱間有所頓悟,忽生出一切早有安排之感。 崔璟也覺得命運早有安排。 無絕言他身負厚重陰德,而他之所以走上這條護佑蒼生的路,不正是因為她多年前相救之下的指引嗎? 時隔多年歷經生死,一切因果自成循環。 以她所予,替她之劫,這甚至談不上是付出,只是歸還而已——崔璟沒有猶豫。 哪怕無絕告訴他,因命數輕重不同,此劫在殿下身上呈現出的生死未卜之象,若移轉到他的身上,多半便是必死之劫,崔璟亦未見遲疑。 【讓她活下去,我來應此劫?!?/br> 【大師無需從中為難,此于崔某而言,是莫大幸事?!?/br> 他一直覺得能為她做得實在太少,今次也終于可以拿出一份像樣的心意來了。 崔璟的這個決定,早在李歲寧在太原歸宗之前。 在那之后他總在想,那一日來臨之前他還能再為她做些什么。 所以便有了許多繁瑣小事,隨她回太原,替她撐傘,為她舞一次劍,再為她挑選隨行的兵馬,護送她最后一程……每一件小事里,都曾有他平靜的告別。 然而此刻,充斥在崔璟腦海中的,卻換作了臨別時李歲寧說過的話: 【崔璟,你為我做太多了?!?/br> 【崔璟,當真已經很足夠了?!?/br> 她最后還說:【崔令安,好好守著家門,等我回來?!?/br> 之所以讓他好好等著她,是因為她將他給出去的命又還給了他。 帳外狂風大作。 崔璟站在那方斷裂的玉盤旁,漆黑眸中幾乎沁出淚光,轉過頭,目光穿過被大風揚起的帳簾,看向帳外的風起云涌。 雨絲密密如針,那份他自以為是的感應消失了。 他恐慌,畏懼,這些時日自恃的冷靜從容破碎了個干干凈凈。 但他很快懂得了她的堅持…… 她不愿不甘不屑被束縛擺布,天命劫數不行,他自以為是的付出也不行。 世人可以伴隨她,可以扶攜她,卻不可替代她。 或許他一直都懂,他怎么會不懂……只是面對她或會離開這件事,他太過恐懼太過不舍。 此時一切妄想落空,恐懼排山倒海而來,但在這山海顛覆,地動天搖間,崔璟心間所見那道身影,卻愈發壯烈灑脫,獨立于這天地山海之間,卻又在其之外。 越往北去,風越大。 李歲寧率軍踏過一片生機盎然的草原,草木飄動如海浪。 大風起兮,她的披風烏發與雨絲一同飛揚著。 第615章 九月百花殺 八月金秋,北境接連兩場大敗北狄的捷訊,隨秋風傳往各處。 但只要戰事一日不曾結束,再多的捷訊也只能短暫地安撫人心。 且北狄的戰事對大多數人來說目前還太遙遠了,比起那未曾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子,世人更關心自己眼前的亂局能否得到解決。 如今放眼天下,過半之數的百姓皆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山南東道一帶,即便正值秋收之季,路邊也常見餓死病死的尸骨。 秋收的糧食被卞姓“朝廷”強行征掠而去,作為抵御榮王大軍的糧草補給。 面對榮王大軍的逼近,卞軍一敗再敗,搜刮百姓的手段也越發殘暴。 如惡匪般的卞軍闖入一戶又一戶人家“征糧”,若遇阻攔或藏糧者,一概血濺當場。 有男子紅著眼睛要上前同卞軍拼死,被一名老嫗哭著抱拖?。骸皟?,不能啊……” “再忍一忍……”等那群卞軍扛著糧食走遠了,老嫗哭著勸說寬慰:“再忍一忍,聽說榮王就要打回京師來了……” 周圍或悲憤愴然或麻木煎熬的百姓,聞聽此言,大多滿懷希冀地附和起來。 他們不懂,當初口口聲聲打著為民起義,為百姓尋求公道名號的卞軍在終于入主京師之后,為什么他們這些平民的日子反倒更加艱難,甚至連活路都要沒有了。 他們想不通,只能唾罵詛咒那“出爾反爾”的卞春梁,期盼著為人仁德的榮王殿下能早日打回京師,主持大局。 還有那位皇太女殿下……有人說皇太女是假的,但普通百姓不在意,只要有人能救他們,能讓他們活下去就好。 有消息稍靈通些的貧寒文人說:“皇太女在北境打了兩場勝仗……” “這是好事??!等榮王殿下回到京師,趕走卞賊……皇太女殿下平息北境之亂,那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到那時……誰來做皇帝?” 換作太平年間,這等禁忌話題不是他們能觸碰的,他們也不會去關心,但此時這個問題卻是與他們的生死息息相關,他們急切地盼望著能從這苦海中解脫出來。 “榮王德高望重,皇太女是個將星……”有面黃肌瘦的老人說:“榮王做皇帝是眾望所歸,到時皇太女繼續當個女將軍,咱們的日子就能好過了!” 那起先說話的文人搖搖頭,卻無法苛責老人的天真愚昧,只悵惘地走開了:“哪里會有這樣簡單的事……” 這里是山南東道,恰好切割了淮南道與山南西道,換而言之,是位于皇太女與榮王勢力之間的緩沖地帶。 對于兩方勢力,此處的百姓沒有明確的歸屬感,從頭到腳都泡在苦海里的人,伸手能抓住哪根稻草,便將哪個視作救世主。而今相比遠在北境的皇太女,正往京師攻進的榮王更能夠承載他們的寄望。 老嫗哭著沖西面跪下,既是拜神佛,也是拜榮王,求神佛與榮王早些收走那卞賊的性命。 不知是否真的是上天有眼,聽到了蒼生的祈求—— 八月廿四日,重陽將近,大梁新帝卞春梁,突然暴斃。 在此之前誰也不曾想到,這個鹽販出身卻屠盡世家貴族,一路浴血登基為帝,堪稱一代梟雄者,其離世的方式竟非是死于刀兵之下,而是咽氣于寢宮之中。 正值壯年的卞春梁一向警惕,就連身邊再三篩選過的內侍也不全然放心,夜間就寢時從不允許宮人貼身侍奉。 內侍是在次日清晨上前侍奉時,看到了于龍榻之上七竅流血而亡的卞春梁。 內侍面色慘白,后退著跌坐在地,許久才得以發出驚叫,連滾帶爬地出去傳報。 宮中霎時間大亂。 卞春梁是死于毒殺,而昨晚宮中曾有一場宴飲。 誰都知曉這位新帝的戒備程度,飲食從無馬虎……而此事最終查到了卞氏新朝的“二皇子”身上。 卞春梁的長子卞澄死于岳州瘟疫,卞春梁登基后,便追封長子被大梁朝先太子。 除了當初甘愿赴死的長子外,卞春梁余下的三個兒子也向來對他們的父親敬重有加,從不敢有忤逆之心,卞春梁對此也向來自信,因此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發生了什么。 卞澄早死,二皇子身為長子,被立為儲君的可能最大。 但卞春梁無意急著冊立太子,而在著手準備填充后宮,并打算擇選一位出身高貴的皇后,用來穩固并裝點自己的新朝。 二皇子心中憂切自己的日后,但也遠遠未達對父親動殺心的地步……況且他又不是傻子,此刻榮王大軍將至,若他殺了父親,靠誰來支撐大局?靠他嗎?他但凡還沒瘋透,都不可能敢有這樣的妄想! 可是那被驗出了劇毒的毒酒,的確是他親手斟給父親的! 二皇子被指認之際,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道那壺酒是堂兄帶去宴上的,害死父親的不是他,而是堂兄! 二皇子口中的堂兄名喚卞瓚,乃卞春梁親侄。 卞瓚跟隨卞春梁征戰,生死關頭未曾離棄,立下過諸多戰功,也曾救過堂弟二皇子的性命,在卞春梁面前很有些地位。 二皇子很信重依賴這位出色的堂兄,念及日后的儲君之爭,他想提早獲得堂兄的支持,因此待其十分親近,可謂言聽計從。 宴飲當日,卞瓚帶來一壺好酒自飲,二皇子瞧見了也去打趣著討酒吃,一嘗果真是好酒只是烈了些,卞瓚便笑著將酒壺遞與他,讓他為喝慣了烈酒的叔父也斟一盞。 彼時卞春梁已是微醉,面對次子的殷勤斟酒之舉,并沒有多想。 面對二皇子的指認,卞瓚并無慌亂,他拿近乎判定的語氣道:那酒他自己喝過,二皇子也喝過,卻都安然無恙,唯一的可能便是二皇子在為陛下倒酒時做了手腳。 二皇子驚怒交加,但是卞瓚并沒有留給他繼續爭辯的機會。 一路帶兵殺入京師的卞瓚有兵權在握,二皇子當日便因弒父的罪名被其誅殺。 卞春梁的部下對此卻是存疑,攜三皇子質問卞瓚,雙方爆發沖突,京師由此陷入內亂。 榮王大軍一路勢如破竹,很快兵臨京畿。 卞春梁分布在京師周圍的兵力固然不弱,但卞春梁已死,軍心已然潰散,根本無力支撐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