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節
崔璟令人收繳起了營中剩余的物資,并讓人留出輕便實用之物,讓薺菜她們帶上。 李歲寧坐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榴火和歸期在她身后喝水,她則看著崔璟的身影忙碌安排著各事項。 不多時,崔璟走來,李歲寧微微笑著說:“我在此躲懶,諸事辛苦上將軍了?!?/br> 著玄甲的青年將軍在破曉的天光下,糾正她的話:“辛苦殿下費心躲懶,讓我覺得自己尚有可用之處?!?/br> 李歲寧雙手撐在身側的石面上,放松地笑起來,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即將要深赴險境之人。 “今夜這場突襲,還真是暢快?!彼聪驓垹I,道:“只可惜此處大約只有阿史德元利的三中之一兵力?!?/br> 來到此處后,通過這處營地的規模,便可判斷出此處的兵力顯然沒有十萬,阿史德元利必然是將大軍分開扎營了。 崔璟斷定道:“若是由其他北狄將領統軍,經此一敗或會就此退去,但阿史德元利不會?!?/br> 李歲寧點著頭,看向阿史德元利逃離的方向:“更何況他身后還有一位一意主戰的可汗在?!?/br> 北狄如今的這位可汗正當壯年,野心勃勃……所以,此人必須要死。 否則戰事將永遠沒有可能真正停息。 此次李歲寧決意打進北狄后方,不單是為了擾亂前方北狄大軍人心。 在此之前,她早已安排了唐醒秘密潛入北狄,但這條路十分冒險,甚至要看賭運如何,她不能只將希望寄托于此。 既是冒險的路,便當多走幾條來試,或許總有一條走得通,正如下注,不能只押在一處。 李歲寧看進更遠處,站起身來:“崔令安,我該走了?!?/br> 她轉頭看向崔璟,語氣如常輕松:“你這場掩護打得很不錯,且就送到這里吧?!?/br> 突襲是真,試一試“發機飛火”的威力是真,震懾北狄軍心是真,借機掩護她深入北狄也是真,只有趁著阿史德元利大軍陷入混亂之際,她才有機會深入北狄境內。 第614章 已經很足夠了 “殿下在此稍候片刻?!?/br> 崔璟說罷這句話,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馬,片刻便折返,手中多了一只包袱。 李歲寧看向那只包袱:“給我的?” 崔璟點頭,遞過去。 李歲寧幾分好奇,當即便打開了包袱,卻見其內之物是一頂由整張銀狐皮縫制而成的絨帽。 此時才是秋初。 李歲寧卻很有興致地將它戴上,絨帽很大很厚實,可以護住整個腦袋和耳朵。李歲寧手指麻利地將下方系帶打了個結,于是兩側臉頰也被裹住大半,只露出一雙眼睛和鼻子。 那雙烏亮的眼睛此刻浸出笑意:“很合適,你做的?” “是?!贝蕲Z看著她:“秋冬將至,北狄天寒。帶上它,可稍御風雪?!?/br> 李歲寧看進青年那雙清冽如銀雪壓青松的眼睛里,與他點頭,含笑道:“好,再不怕北地風雪了?!?/br> 前世葬身北狄雪原的經歷,讓她于酷暑離開太原之際,便得老師叮囑要“多穿些”;又讓她在今次這涼爽的秋風中,收到了這樣厚實的一頂狐貍絨帽。 老師和崔令安,都很怕她受凍。 而若細數,有著同樣憂慮的,尚不止老師與崔令安。 她前世之死,仿佛是身邊知情者心中的一道心病心劫,只要她靠近北地,與北狄二字重疊一處,這心病便會發作出來。 李歲寧近來在想,玄說之中,曾提到天地萬物相連之道,人之一念可更改萬物走向,正是因為萬物無形之中會相互吸引,往通俗了說,似乎便是禍從口出、怕什么總來什么—— 或許,正是因為太多人放不下那道與她有關的心劫,所謂天道命數吞噬了眾生的心結恐懼,化劫而來,她的那道劫難才會應在北狄舊地。 所以,她務必不能回避此劫。 她要化解的不單是自己的命劫,還有身邊之人的心劫。 恐懼便是用來打碎的,只有打碎恐懼才能獲得自主的權力,這是她自幼便悟得的道理。 況且,如此時局下,北狄她是必去不可的。 因此于她而言,這道劫并非是應在北狄,而是生在她必行之道上,甚至附在她的骨血性情之中,注定繞不開,她也不欲繞開。 天鏡言,她此番死而復生,是為改天下蒼生命數。那么她的劫難必然也與眾生息息相關,如若她就此避開,日后尚且不知會另外應驗在何處,又是否會以更加兇猛激烈的方式出現—— 她若連此劫都不敢去正視相迎,談何為蒼生改命? 對此,李歲寧談不上早有決定,決定是需要抉擇的結果,而她從未猶豫過。 這些話她未曾與任何人提起,她的決心也無需用言語來闡明。 此刻這臨別之際,她亦不曾有任何壯志豪言,只是轉身面向溪邊,微彎身,借著稀薄的天光,以清澈溪水為鏡,看了看頭頂的絨帽,認真稱贊:“真不錯?!?/br> 她看向溪面上多出來的青年倒影,與他的倒影說:“我戴著很不錯,你的手藝也很不錯?!?/br> 隨后,道:“崔璟,你為我做太多了?!?/br> 青年的聲音如晨風拂過山谷:“何值一提?!?/br> “很值一提?!崩顨q寧抬起頭,看向對面遠處的山川,目光隨一只飛鳥而動:“你為我做過的事,我縱然是隨便想上一想,也常覺三天三夜也數不完?!?/br> 她轉過頭,看著他,眼中有著笑意:“崔璟,當真已經很足夠了?!?/br> “就連你如今站在這里,于我而言也是莫大相助?!?/br> “若非是你,若非有你,我斷然不敢安心北行,關內防御,我只放心交予你一人之手?!?/br> “崔令安,”她最后道:“你好好守著家門,等我回來?!?/br> 是叮囑,是交付,也是承諾。 晨光漸出,未見朝陽,戰火似將云層都染成了淺灰色。 在這灰蒙蒙的晨光下,崔璟目送李歲寧上了馬。 一直在盯著自家殿下、在不遠處吃餅的阿點,也立時朝自己的馬跑過去——餅是薺菜從北狄人的伙房營里收繳來的,阿點很愛吃,一連啃了三張。阿點吃餅的嘴巴雖未停,眼睛卻一眨不眨,時刻盯著李歲寧,生怕自己被丟下。 此刻,阿點將剩下的半張餅咬在嘴里,緊忙爬上馬背,驅馬跟過去。 很快,薺菜等人也紛紛上馬,除了李歲寧的心腹之外,跟隨的另有玄策府三千精騎、五百熟知北狄地形的隴右兵士以及游牧者,與近百名北狄俘虜,共計接近五千人,皆是由崔璟親自挑選。 來時他們每人至少是雙騎,除此外,此時又現添了近五百匹北狄戰馬—— 此一場突襲,捕馭北狄戰馬近三千匹,其中有近千匹是榴火攔下的,榴火一眼便能辨出哪些馬是馬群中的頭馬,領著歸期左右攔截,捕獲頭馬十余匹,因此降下戰馬千匹。 這五百匹由李歲寧帶上的戰馬,是由崔璟挑出來的,同時也有榴火把關,個個健勇非常。 此刻,榴火跟隨在李歲寧身側,領著身后千軍萬馬,奔騰而去。 馬匹踏過豐茂草原,奔過溪流淺河。 阿點被榴火甩了一身的水,開懷大笑了一陣后,沖著前方巍峨的山川大叫著呼喝起來。 康芷也跟著喊起來,在空中盡情揮舞馬鞭,神情豪邁。 軍隊中呼喝笑聲無數,馬蹄篤篤。 無論前路如何,此一刻他們壯志開闊,心緒飛揚翻涌。 踏上了返程的軍隊,所懷心緒反而沉甸如水,憂慮著身后遠去的同袍和儲君。 崔璟未發一言,未回首望。 他與她在背道而馳,但這世間自仍有——【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br> 灰云未曾散去,風中帶來細細雨絲。 此一刻,雨絲為針,秋風為線,連接著分別奔赴南北之人。 崔璟帶著這份遙遙不散的感應,率軍重返關山,踏入國門。 此次突襲大勝滿載而歸,但在這滿載而歸之外,卻未見儲君歸還,上將軍身側的位置空蕩蕩,少了至關重要之人。 知曉內情的將領為數不多,他們強打起精神,未流露出異樣情緒,轉身向軍中傳達大勝而歸的捷訊,很快,軍營中歡喝起來。 在一片歡喝聲中,崔璟將余下事宜交給元祥料理,自己則去尋了無絕。 方才歸營下馬之際,崔璟忽然想到一處異樣,昨晚動身之時,并未見無絕大師前來送行…… 無絕大師或是為了看守那方玉陣,才未敢擅離嗎? 最好是如此…… 然而崔璟心頭已然升起不太好的預感。 他快步來至由心腹重兵看守、不允許任何人擅入的無絕帳中,只見一身灰白道袍的無絕背對帳門盤坐,背影無端透出蕭索頹然。 崔璟腳步一頓,復才抬腿上前:“大師——” 無絕未曾動彈,崔璟的視線落在他面前那面約有四尺長寬的方圓形白玉石之上。 此塊玉石玉質剔透,無一絲雜質,同天女塔中塑像之玉一模一樣。 玉石之上以朱砂描繪符咒圖紋,并分別鐫刻有兩人的八字星盤,朱砂鮮紅,刻在瑩白之玉上如同沁血,透出詭異禁忌之氣。 這玉盤之上,竟藏有一方秘陣。 而本該被供奉于這方秘陣之上的雙方啟陣之物,卻不見了蹤影。 再行細觀,可見這方玉石已然不再完整,而是自中間斷裂了開來,此刻只是被強行拼湊在一起。 顯而易見,此陣已毀。 崔璟眼底霎時間一片冰涼,溢出甚少外露的殺機,聲音里也盡是寒氣:“是為何人所毀?” 無絕終于開口回答:“是我親手毀去的?!?/br> 崔璟的視線從玉盤上離開,慢慢看向他。 “殿下知道了?!睙o絕的聲音很低,仿佛被抽干了力氣:“是殿下讓我毀去的?!?/br> 青年濃密漆黑的眼睫微顫,霎時間,周身一切殺機散去,只余下了怔怔惘然。 這方秘陣,要從李歲寧初次赴北境,無絕跟隨而來說起。 那日,夕陽將落,崔璟來見無絕。 無絕彼時正在為那道劫數不得破解之法而煩心,思及崔璟乃是引殿下歸來的機緣者,左右不是外人,遂將那道劫數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