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1節
李歲寧未有避開這句問話,淡淡地道:“至少您還想做皇帝時,是這樣的?!?/br> 聽著這句沒有波瀾的肯定之言,圣冊帝微握緊了手中龍杖,蒼老的眼睛里是少見的怔然。 “但圣上主動相助,這份情面我承下了?!崩顨q寧道:“我此次來,是為了告訴圣上,只要圣上之后依舊如此行事,我不會行濫殺之舉?!?/br> 只是不會濫殺。 更多的,卻是不能了。 她話中之意已經十分明白,沒有給人留下絲毫幻想的余地。 一切準備好的說辭全然沒有意義了,圣冊帝壓下心底那一絲空洞的自嘲,未有直言接話,而是問:“阿鯉,朕能為你做些什么?” 李歲寧沒有思索,輕搖頭。 “我想要的,自己可以取?!?/br> 說話間,她已站起身來,道: “圣人只需為自己思慮——” “思慮要如何活下去?!?/br> 畢竟她將會掃除每一個試圖攔在她前面的人。 李歲寧說罷自己的來意,便不再看圣冊帝的反應,抬手一禮,便要離開。 “阿尚?!?/br> 圣冊帝握杖而起,身形有些顫巍巍的,不知是病弱之故還是在竭力壓制著情緒,連帶著聲音也有一絲顫意,她向那道駐足的背影問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這個阿娘?” 第598章 徹底離開了 圣冊帝的聲音不重,其中卻有著極深的堅持,仿佛這個問題已經盤桓于她心頭太久,她曾在心中問出過無數次,執意想要聽到一個答案。 李歲寧腳下微頓,提醒道:“陛下,我的阿娘是仲家九娘,此事在歸宗大典之上已有定論了?!?/br> “是……朕知道?!笔缘叟滤痛穗x開,看著那道背影,退讓般道:“可你必然聽說過阿尚的故事……若你是她,你會不會恨朕?” 李歲寧一時未動,似在思索要不要“代替”李尚回答。 圣冊帝的聲音里帶上了艱澀愧疚的沙?。骸爱敵跛院陀H北狄,是因為我這個阿娘的請求……” “不對?!崩顨q寧平靜地糾正:“她是為了大盛休養生息?!?/br> 圣冊帝:“若她果真這樣認為,為何不肯與朕相認?” 李歲寧又靜立片刻,終是開了口。 那便說個明白,做個了結,最后給彼此一個交代吧。 “她的本意的確是為了大盛江山,彼時她思來想去,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br> 李歲寧的聲音很輕,果真像在講述旁人之事:“但很多人勸她不要答應,她的老師當時說了一句話——沒有更好的辦法,那便選一個不那么好的辦法,暫且作權宜之計用著,之后再一同想辦法就是,世間事何故非要由一人之軀做到極致?” “她反駁了老師,但夜深時她也不禁幻想,或許當真還可以一同另想辦法,畢竟除了老師和部下,她還有一個權勢在握的母親——” “她當時想,若她的母親也不許她和親,那她便和母親一同商議一個‘不那么好的辦法’,所以,她等母親來尋她?!?/br> 圣冊帝幾分怔然,至此處,她竟然有些不太敢聽下一句話,但那句話仍清晰地傳入了耳中: “她的母親果真來尋她了,且就如陛下方才那般以阿娘相稱——”李歲寧的聲音依舊平淡:“那位阿娘未像先前那般強硬,而好像真的變成了一位尋常的阿娘,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慚愧之色,以請求的方式讓她去和親?!?/br> “那時,她突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受,這樣的請求旁人來提,她并不會有任何觸動??伤X得,這樣的話,不該從一位母親口中說出來——” “世人對母親的要求和期待總是過高,她恍惚間又覺得自己似乎不應如此自私苛刻?!?/br> “可她突然想,這么多年來,她似乎從未對母親有過任何要求索取,相反,她從來都只是在滿足母親的一切期許。她只此一次期待,難道也真的很過分嗎?” 李歲寧:“所以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委屈?!?/br> “好在那委屈只是一瞬,她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李歲寧:“她的母親,本就是一個無心者?!?/br> 委屈是為了討要關注疼愛,但這些無心者給不了。 那一瞬間,她對阿效幼時得到的那些“偏愛”,突然就釋懷了,她只覺得阿效也很可憐。 圣冊帝身形僵硬,下意識地道:“是朕做錯了……朕原答應過你,三年后會接你回來,朕本打算好好地彌補你,可誰知……” “——誰知?”李歲寧微向后方側首,復述了這二字:“此去北狄,九死一生,陛下怎會不知?!?/br> “陛下愿意這樣想,是為了寬慰她,還是讓自己好過些?” “陛下若說做錯,倒也的確錯了?!崩顨q寧:“但并非是錯在未能做一位所謂好母親,而是錯在從未看清楚過一件事——兒女之心也好,民心也罷,這些統稱為人心的東西,皆如同細沙,若一心只想牢牢掌控在手中,反倒會悉數流失?!?/br> “以陛下的頭腦,當年不會想不到李尚會甘愿和親北狄,但就在李尚等待她母親表態的那幾日間,陛下害怕了?!?/br> “陛下害怕李尚動搖,哪怕只是一絲細微的可能,陛下也決不容許這樣的差池出現,以免影響到您的布局,所以陛下寧可以阿娘的身份去求她?!?/br> “她察覺到了,所以她答應了?!崩顨q寧:“本就是最好的解決之策,又能順勢還清生恩,她沒有道理不答應?!?/br> “只是既已兩清,圣人便也不必再執著勉強了?!?/br> “圣人天生愛意信任匱乏,強行交付,反倒也不見得是好事,那樣您勢必會枯竭,您的孩子勢必窒息?!崩顨q寧:“就這樣互不相欠也很好?!?/br> “人生來無法選擇父母,世間唯有親緣是最霸道不講道理的,縱然不適合做母女,卻也無法更改——好在李尚很幸運?!?/br> “陛下問她恨不恨——” “她不恨,她覺得很輕松?!?/br> 李歲寧言畢,抬手打起珠簾,離開了此處。 圣冊帝失神地站在原處,片刻后,她的目光移向窗欞,她見宦官侍女們行禮恭送,那道身影如風般坦蕩輕盈,就此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這一刻,圣冊帝心底忽生出空洞的恐懼。 阿尚沒有指責質問埋怨,沒有提及半字在北狄的遭遇…… 那些話很平靜,卻叫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當真失去阿尚了。 這種失去,遠比生死相隔還要徹底。 她的女兒回來了,卻也徹底離開了。 這種失控感受帶來的沖擊,同卞軍攻破京畿時,她昏倒墜地的一瞬間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女帝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氣,雙手攥握著龍杖,慢慢坐了回去。 侍女走進來時,見得天子緊攥龍杖,一向端正的脊背突然彎了下去,仿佛一瞬間又蒼老許多的模樣,心中微一驚,卻不敢貿然上前,惟有忐忑地候在旁側。 晚風里已徹底沒有了寒氣,吹拂在臉頰上,像被柔軟干凈的羽毛掃過。 李歲寧吹著風,未有回頭看。 行至中途,一名女兵尋來,向她道:“太傅讓屬下傳話,說等殿下您忙完之后,便直接去太傅那里用晚食?!?/br> “好?!崩顨q寧一笑,抬腿往前:“走吧,去看看老師那里都準備了什么好吃的?!?/br> 第599章 天下祥瑞盡出 晚風一路伴著李歲寧往褚太傅處走去。 這即將變得燥熱的暮春之風,踩著春日的尾巴,也順利將“李歲寧”這個新名字、以及與此名綁定的全新身份,先后帶到了各道。 洛陽城和河南道因地理位置的優勢,更早得知消息。 汴州胡粼驚異得一夜沒睡,次日起身,仍覺不切實際。 他早已下定決心追隨“常節使”,哪怕外人將節使視作反賊,他胡粼也全然不在乎了,已做好了脫下官服cao起家伙去強搶李氏江山的準備,可誰知這一眨眼……官服重新回到了身上,反而還變得更加光鮮體面了?! 本欲做李氏江山之賊,如今反成李氏江山功臣……這感受誰懂? 胡粼太想和人分擔這突如其來的神妙感受了,于是他去了洛陽,見駱觀臨。 駱觀臨也很懵。 但駱先生的懵,深埋心底和面具之下,表面看不出分毫。 他懵得是他家節使的歸宗大典未免太順利了,甚至順利到直接成了皇太女…… 聽說太傅在大典之上當眾起誓作保,姚廷尉編造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身世之說,一向極難說話的宣安大長公主也從中作保,甚至還拿出了先太子的“親筆”書信?! 聽到這些消息時,駱觀臨覺得整個世道都變得無比抽象,太抽象了。 相比之下,為權衡利弊而做出冊立皇太女之舉的女帝,倒成了駱觀臨認知中的全場唯一一個正常人。 駱觀臨很想去信問主公一句到底是怎么說服這么多人為她圓謊的,這種程度,怕不是什么巫術吧?但他已自行察覺到了不對,于是又將主公先前的來信翻出來看—— 再看到那一句“巧得很,我剛好是李家人,先生不必為我而向世人行騙了”,駱觀臨不禁便生出有別于先前的感受。 此時,一直喋喋不休、全然沒意識到“錢先生”在走神的胡粼感嘆道:“難怪當年于汴水初見節使時,便覺節使有先太子效的風姿……原來竟是同父所出,難怪啊?!?/br> 駱觀臨精準回神,驀地看向胡粼。 照此說來……總不能,莫非……節使她,的確是真的?! 駱觀臨自顧震驚之際,胡粼詢問:“先生可知節使,不——殿下她何時動身返回洛陽?” “昨日已去信催促……”駱觀臨的思緒有些發散,卻不耽誤回話:“處理罷接任儲君的后續之事,應當就可以回來了?!?/br> 胡粼點頭:“殿下如今名正言順,最好還是占了入主京畿的先機,如此才是上策……” 先前是挾天子的節使,名不正言不順,任由榮王先去討伐卞軍便也罷了??纱藭r是位高權重的儲君,這先機為何不占呢? 若榮王見勢不利,否定節使的皇室身份,入主京師后在一些人的“請求”下就此登基,到時便會是一場注定耗時日久的風波爭奪。 胡粼的想法是很切合當下實際的變通之法,駱觀臨也是這樣想的,并且在信上也再三提醒了自家主公。 但此時駱觀臨的腦子被另一件事占據了,胡粼走后,換他徹夜難眠。 深夜,駱觀臨自榻上起身,披衣至窗下,望著夜幕,心中漸有了答案。 此處院中也有一顆棗樹,他仿佛又看到聽到那晚她允諾過會扶持李氏子弟之后,那一句真摯的:【必不叫先生失望?!?/br> 原來,他的主公從未欺騙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