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節
李智乖巧地點頭,嘴角有些壓不住的笑意。 魏妙青瞧見了,道:“你就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乍然一看比我阿兄遜色不了多少呢?!?/br> 她連夸贊男子也這樣直白,李智臉頰有些發燙,但還是聽從地咧嘴一笑,就是顯得僵硬了些。 二人邊說著話邊走遠,一行仆從婢女背著包袱抬著箱籠,統統搬上馬車后,遂見車輪滾滾,往新住處而去。 魏妙青與李智剛離開不久,一名崔氏子弟帶著一壺尋了過來,見到了那一行官員,道是奉家主交待,前來邀請他們前去議事。 聽聞崔瑯相邀,那群官員們暗暗交換眼神。 這幾日他們之所以沒去常歲寧處,一來是心里還有些難以適應新任女儲君,不免有些猶疑。二來便是顧忌如今在皇太女面前勢力獨大的崔家人。 朝堂上的士族官員多半都被女帝陸續拔除了,他們這些留下來的,并且跟隨天子逃離京師的,大多是寒門出身。 在此之前,朝堂之上士庶之爭的局面已經延續了許多年,他們與崔家多少都有過節,更甚者還經手了崔家定罪入獄之事,間接促成了崔據自戕的結果…… 雖說崔據臨死前,已將以崔瑯為首的這一脈族人剔除在了清河崔氏之外,但到底都姓崔呢,那崔瑯又年輕,還是個有名的紈绔……難保不會報復排擠他們。 萬一他們主動往前湊,卻被對方當眾給難堪,豈不全無顏面? 可誰知那崔瑯今日卻使人前來相請…… 既然都主動來請了,那他們便去看看……看看那六郎耍得什么花招。 眾人私下商議了一會兒,便以“探其虛實”為名,隨同去了。 不料崔瑯卻十分熱情,對他們笑臉相迎,給足了尊重。 這些官員們心中的戒備剛試著卸下一半,跟前便已經多了一大摞公務,他們就此被迫上工,一時倒也無暇再去想東想西了。 崔瑯待他們并無敵意。 政治之爭,斗的時候哪一方不是抱著你死我活的手段想法?但斗爭既然落幕了,便總該往前走。 祖父的死,不是讓他去記恨誰,而是在為崔氏謀活路。 他帶著族人們為師父做事,師父如今貴為皇太女,之后要用人的地方多著呢,一應差使又豈是只他們崔家人便能包攬下來的? 這塊rou不是他們能夠獨吞的,一家獨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在明面上善妒排擠更是自毀前程,倒不如他主動為師父招攬安撫人心,還能在兩頭落個“好”字——叫師父省心,這些官員們也得對他恭敬感激,如此一來崔家的地位還有不穩當的道理嗎? 安置好了這些個官員后,崔瑯負手離去,嘴里哼著小曲兒。 一壺跟在后頭,好奇地問:“郎君想什么美事呢?” “該喊家主,家主!”崔瑯糾正一壺,卻不答一壺的問題,依舊哼曲兒,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 他在想,若他將一應差事辦得妥帖,師父開心了,來日說不定就愿意幫他指婚呢…… 崔瑯想著,看向范陽方向,那邊基本上沒什么戰事了,聽說綿綿已經在來太原的路上了。 在那之前,他要多做些事,回頭才好同綿綿吹噓! 崔瑯想著,便加快腳步,又去找事做。 此時已是午后申時。 常歲寧于晉祠內接過儲君玉印,昭示著就此成為皇太女。但儲君事務的交接流程仍是繁瑣的,她一連幾日都困在議事堂內。 此時,又忙碌了大半日的官吏們相繼離開后,常歲寧也從議事堂中走了出來,站在石階上伸了個懶腰舒展僵硬的雙臂。 常歲寧看到有官員在離開時向院中某處恭敬地行禮,便步下石階看去。 一道頎長挺拔的鴉青色人影在暮春午后中靜立,似察覺到什么,他側身望來。 “何時來的?怎不叫人通傳一聲?!背q寧走過去,看向他方才望著的方向,這才看到阿點騎坐在墻頭上。 “殿下!”阿點嘴里咬著一根糖人兒,邀請催促常歲寧:“快上來曬太陽!歇一歇眼睛!太陽要走了,馬上就要曬不到了!” 聽常歲寧應一聲“好啊”,崔璟剛想著讓人給她取梯子來,邊見她仰頭抓住阿點俯身遞下來的手,身形一提,便輕松地躍了上去,并與他道:“崔令安,你也上來!” 走得遲些的官員瞧見皇太女爬上墻頭這一幕,不由驚呼了一陣,有人想勸阻,有人提醒“殿下要當心才是”,也有人搖頭離開,低語道:“殿下這般年歲,難免還是少年心性,也別拘得太狠了……” “說得好像你我拘得住似得……” 那人一噎:“你我不成,太傅還是有指望的……我觀皇太女殿下還是很敬畏太傅的?!?/br> “也就只有太傅了……” 眾人的說話聲遠去,四下變得安靜。 常歲寧面朝院外坐在墻上,雙手撐在身側,雙腿放松垂落,吹著晚風望著落日,在這難得的閑暇中放空了一會兒。 阿點與崔璟一左一右坐在她身側,與她一同望向遠方。 墻下有兩棵梨樹,枝葉比墻高出些許,太原的梨花開得比南方要晚上半月,此時已入春尾,方才顯出荼蘼,風輕輕一吹,細小的花瓣便散落漂浮。 阿點不時伸手去接花瓣,然后在手心里用力一吹,“呼”地一聲將它們送得更遠。 不多時,一聲貓叫入耳,阿點瞧見另一面墻頭上有一只黑白貓,一時貓癮大犯,眼睛都直了,沿著圍墻去抓貓了。 常歲寧喊他,讓他當心些。 “知道了!”阿點雖答話,卻將聲音壓得比蚊子還小,只他自個兒能夠聽到,生怕驚動了那貓。 阿點起身時,碰到梨樹枝,落下一大片雪白花瓣,覆在墻頭上和常歲寧的衣袖上,積雪一般。 阿點追著那只貓兒,一路翻上了后面的屋頂,不小心踩落一片瓦,就聽后院中傳來無絕的吼聲:“……阿點,又是你!” 常歲寧露出舒心笑意,垂下的腿輕輕晃著:“好似又回到玄策府了?!?/br> 崔璟:“還缺一壺酒,一碟栗子?!?/br> 常歲寧轉頭看他:“你怎知道的?” 她昔日常常在玄策府的屋頂上喝酒吃栗子。 崔璟依舊看著落日方向:“阿點將軍說起過?!?/br> 常歲寧聞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怔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先問他:“崔令安,當初在大云寺,你為何會為我入塔破陣,欺瞞圣上?” 崔璟如實道:“因為察覺到你不愿與圣人相認?!?/br> 常歲寧:“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站在我這邊——” 崔璟不知她是何意,便等著她往下說。 “你從起初便待‘我’格外不同,還堅稱從前并不曾見過我?”常歲寧:“我們分明見過的?!?/br> 崔璟一愣,轉過頭來看她。 只見她神情有兩分拆穿他謊話的得色:“很久前,在一場雪中見過,對吧?” 崔璟便知她不是在誆他,一時更意外了:“殿下怎知……” 常歲寧往后方屋頂看了一眼:“前幾日阿點與我說,你在玄策府的屋頂上親口對他說過,你曾見過我一面?!?/br> 崔璟想了想,好像是說過,不禁默然。 那時他還不知她已經回來了,也斷沒想到一句隨口之言會成為來日被揭穿謊言的證據。 “可是……”他道:“我似乎不曾與點將軍說過在何處見過——” 而她卻篤定在“一場雪中”。 “我剛想起來的?!背q寧看向他肩頭上的白色梨花:“那天你身上也落了好些雪吧?!?/br> 此時的晚風與梨花雪,偶然翻開了她記憶中的那頁風雪。 崔璟抬一只手,輕拂去肩頭花瓣,掩飾眼底的不自在:“殿下竟然記得?!?/br> “那當然,我一直就說好像在何處見過你,偏你不承認?!背q寧說著,傾身向他靠近了些,壓低頭打量對照他的眉眼:“你的眉眼比尋常人更深,眉骨生得很漂亮,那時年歲雖小,但也叫人很有印象?!?/br> 崔璟看向她打量的眼睛里:“那時的我……很狼狽?!?/br> 常歲寧彎唇笑道:“可是好看的人,狼狽起來也有別樣的好看?!?/br> 崔璟耳朵微熱,哪怕她眼神干凈,只是客觀贊美。 又聽她好奇問:“那時你幾歲了?可有十歲沒有?” 崔璟無聲收直了些腰背,強調道:“殿下,你我在這世上度過的年月是相近的?!?/br> 常歲寧愣了一下:“……誰問這個了,我問你那時幾歲,你作何答非所問?” 見崔璟神態,她隱約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崔令安,你該不是覺得我會拿這個來取笑你吧?” 崔璟已不敢與她對視,看著逐漸變得緋麗的夕陽,道:“殿下還是只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吧?!?/br> “那可不行?!背q寧撐著雙手在身側,晃著腿看向夕陽:“已經記起來了,忘不掉了?!?/br> 崔璟反倒因為她這“無賴”行徑笑了一下,而后道:“可我不知殿下小時候什么模樣?!?/br> “我小時候啊,可厲害了?!?/br> 常歲寧在晚風中,語氣大方悠閑地道:“我從小便比尋常孩童吃得多,從來不生病,五歲便會爬樹,六歲就能將與我同歲的阿效抱起。待到八九歲時,大我不超過五歲的皇子們便都打不過我了,我能將他們統統按在地上揍。等過了十歲,我不光打架厲害,功課也是第一,一群皇子里面,老師只喜歡我自己?!?/br> 崔璟會心而笑:“果然很厲害?!?/br> “也有狼狽時?!背q寧道:“但過往狼狽皆為淬煉,只要現在厲害就行了?!?/br> “你現下也很厲害?!彼溃骸艾F如今放眼這天下,有哪個敢取笑刁難玄策府崔令安的?” 崔璟轉頭看她:“殿下便可以——” 常歲寧不假思索:“我才不會?!?/br> 崔璟眼中笑意更深幾許,片刻,才道:“殿下,我要走了?!?/br> 常歲寧看向他:“陰山又傳急報來了?” 崔璟點頭。 這才是他今日來尋她的原因。 常歲寧問了那急報內容之后,道:“那便去吧?!?/br> 崔璟應下之際,一片梨花飄落在他眉上。 常歲寧看了一會兒,抬手輕輕替他拂去。 拂去之后,她未曾將手收回,那只手落在青年挺括的肩膀后,另只手也隨之伸了過去,卻是傾身將那前來道別的青年輕輕抱住。 梨花簌簌如雨下,崔璟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