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節
元祥看了一眼跟過來的薺菜,才放心應下。 一名節度使府內的官吏趕忙上前,恭謹地向元祥道:“已讓人為諸位備下了驅寒的熱食,諸位將軍請隨在下來?!?/br> 元祥很快帶人撤去,守在廊下的一支朔方軍都暗暗松了口氣,仿佛頭頂懸著的利劍終于被移開了。 常歲寧踏上石階之時,一名少年已快步從廳內而出,迎上來向她行禮:“常節使!” 常歲寧向他點頭,走進廳中。 一時間,廳內的視線齊齊地看了過來。 廳中站著十余名朔方部將,魏叔易也站起了身相迎,常歲寧向他看去時,只見他臉色更加虛弱了些,只神態依舊從容,向常歲寧微微笑著點了下頭。 這時,一名披著喪服的婦人跪了下去,雙手伏地,向常歲寧行了個大禮,聲音沙啞感激:“多謝常節使今日在靈州城外救我兒春言性命!” 岳春言走到母親身邊,跟著跪下,叩首道:“常節使不單救我一命,更使朔方軍免于動亂,此恩春言終生銘記!” 那十余名武將,也先后垂首,向常歲寧抱拳道謝。 軍中的消息以及師大雄被誅殺的經過,他們俱已知曉了。 實際上,起初聽聞常歲寧率五萬騎兵入靈州,他們除了驚,便只剩下了怒。 怒于對方突然率如此重兵侵入靈州界內,這無疑十分冒犯。 但此時,他們當中大多數人一想到今日師大雄得逞的后果,那份怒氣便被后怕徹底吞噬了。 他們能站在這里,是因為他們皆是岳光生前信重之人,而他們當中也不乏先前偏向師大雄的人,但他們至多是想為朔方軍擇選出一位能夠服眾的新主,從而避免被朝廷拆分欺凌的下場。 除此外,他們也抱著師大雄能夠帶領他們為岳節使報仇雪恨的想法。 可無論怎么想,他們從未想過要對岳家母子不利,師大雄今日此舉,是他們決不能夠容忍接受的。 這是這十余名武將當中大多數人的想法,或有那么一兩個野心更勝過道德之人,并不在意師大雄的手段如何,但此時師大雄已死,他們即便有異心,卻也務必將之藏好掐碎。 在常歲寧的示意下,薺菜上前將岳春言母子扶起。 被薺菜扶住手臂之際,為了表達自己感激的心意,岳春言本想再給常歲寧磕一個,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將頭抵向地面,便被薺菜強大的臂力直接拉了起來。 常歲寧未急著落座,而是先問了一句:“不知魏相與諸位的談話是否順利?” 看氣氛,不算劍拔弩張,安撫之效必然是達成了的。 但都這個時辰了,有傷在身的魏叔易還未能去歇息,似乎多少遇到了點問題。 見那些武將們面色各異,程副使點了其中一人的名,示意他來說。 那名武將先看向魏叔易,道:“魏相今日舍命救大郎君,我等真心感激敬佩!魏相此行之誠意,我等也都看在眼中!” 魏叔易給出了諸多彌補之策,包括對岳家的撫恤,賜爵于岳春言,乃至準許朔方軍內部自行推舉新任朔方節度使,不使朔方軍權外移。 “我等明白,魏相已竭盡一切誠意?!蹦俏鋵⒌囊暰€落在魏叔易負傷的手臂上,擰眉道:“我等若再不松口答應,似乎過于不通情理不識好歹了?!?/br> “然而拋開魏相的這些提議不說,我等真正最為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蹦俏鋵⑦o了拳,道:“那便是岳節使之仇!不能不報!” “關于朝廷之過,夫人今日也已說了——”武將看了一眼岳家夫人,道:“魏相此次救下郎君,算是一命還一命,我們朔方軍認這個恩情,便當是魏相替朝廷替天子補過了!” “然而始作俑者還有益州榮王……此仇絕無消解的可能!”那武將眼底俱是恨意,道:“讓我等繼續駐守朔方為國效力,而無法手刃仇敵,這口氣,兄弟們都咽不下去!” “魏相言,朝廷已出兵山南西道,之后必會討伐榮王之罪——”那武將說到這里,微微一頓,才道:“某是個粗人,有什么話就直說了,我等并不認為朝廷對上榮王,能有十足勝算!即便贏面是五五開,魏相此諾,亦無法令我等心安!” “沒錯!”另一人道:“若朝廷兵敗,他日榮王登基,我們朔方軍何去何從?節使之仇再不能報,朔方軍必然也會遭到新朝忌憚清算!” “若結果如此,那我等再如何拋灑熱血,也不過是在替榮王定江山!” “不能報仇不說,還要為仇人做嫁衣,我等有何面目存活于世?這份窩囊氣,怎么都咽不下去!” “再說了,就算朝廷能贏,依照圣人的行事作風,來日說不定還會與我們朔方軍秋后算賬!在下愿信魏相,卻無法盡信那位陛下!” “……” 魏叔易已盡自己最大能力平息了朔方軍的怒火,但此時的問題是根源上的矛盾,已超過了魏叔易身為朝臣所能調解的范圍。 魏叔易聽到這里,并未急著說話,至此,他已經察覺到,這些朔方武將,心中已經有了解決問題的方向。 那為首的武將,將目光落在了常歲寧的身上,正色問:“如今四下多有傳言,常節使有謀取天下之野心,敢問是真是假?” 程副使皺眉呵斥:“……江臺!” 那武將卻面色不改,只等著常歲寧的回答。 魏叔易在心中微微一笑——很好,當著他這個欽差的面就直接問上了。 常歲寧很坦誠地點頭:“確有此事?!?/br> 那位靳副使眼神震顫,武將間也頓時嘩然,魏叔易再次微笑。 那名喚江臺的武將眼神一聚,重重抱拳:“好,常節使好膽魄!雖為女子,卻半點不輸男兒!令人欽佩!” 他言畢,屈一膝跪了下去,再次抱拳:“某愿與朔方軍一同追隨常節使,只求常節使成就大業之際,能代我等手刃榮王李隱那狗賊!” 程副使與靳副使俱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阻止時,又接連有五六名武將跟著跪下認主。 緊跟著,岳春言竟也一同跪身下去。 魏叔易唇邊依舊掛著淡笑,此刻他竟有種至親至疏之感,至親在于這些人好像并沒有拿他當外人看,至疏在于這些人好像也沒拿他當活人看。 眼看跪下的人越來越多,程副使很覺頭疼,出言呵斥道:“欽差在此,豈容爾等胡言亂語!” 這與他支持此事與否無關,當眾毫不避諱地談論此事,總歸不妥……也容易給人家常節使造成壓力的嘛! “程副使,欽差在又怎么了?就算傳報于女帝,朝廷此時也沒法子對付咱們。我等此時不反,依舊答應駐守關內道,已經給足朝廷面子了!這面子再給下去,就是帶著弟兄們自尋死路了!” 江臺說著,扭頭看向魏叔易:“再說了,大不了咱們就把魏相留下,省得魏相為難!那氣數已盡的朝廷有什么好的,魏相如此人才,該有更好的出路才對!” “就是!”另有人勸道:“魏相,說來常節使今日也是救了你一命的,為恩人肝腦涂地那叫有情有義!” 魏叔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做欽差做到他這個地步,也是不多見的。 常歲寧的心情也有少許復雜。 她此來關內道,自然想過順手結上個把善緣的可能,但未曾想到這善緣結得竟是如此一步到位。 雖說是快了些,但常歲寧毫無壓力—— 薺菜也覺得自家節使不該有壓力,反正她家節使的麻袋大著呢,怕啥,往里頭填就是了! “得諸位如此信任,是我之幸?!背q寧看向江臺等人,允諾道:“今后,諸位只需安心駐守北境,榮王李隱,我必殺之?!?/br> 魏叔易聽在耳中,眼波與心緒皆微動。 無需他們替她攻城略地,而是讓他們繼續駐守北境。 不是盡力而為,而是“必殺之”。 她是無比寬大的,也是無比自信的。 岳春言眼中滾出淚水,將頭再次叩下。 一直并未表態的薛服,此刻也走了過來,在江臺身側,一同跪了下去。 程副使與靳副使見狀,也不再試圖多言,二人皆垂首,向常歲寧躬身,深深施禮。 第573章 愿節使夙愿得償 夜已深,積雪將夜幕映照出幾分淡薄的霧藍色。 朔方節度使府為常歲寧和魏叔易等人分別在府中安排了住處,離開正廳后,岳春言堅持親自為常歲寧與魏叔易帶路。 岳春言帶一名家仆行在前面,魏叔易與常歲寧則慢后五六步。 薺菜帶人跟在后面,也維持著七八步的距離,未曾攪擾自家節使與魏相談話。 “今日談話到最后的局面,魏相來之前不曾想到過嗎?!背q寧隨口問:“朔方軍和朝廷及榮王的根本矛盾,非是魏相可以從中消解說服的?!?/br> “魏某本也沒想過要在此事上說服他們?!蔽菏逡茁咧?,道:“不,起先也曾自大地想過……不外乎巧言粉飾麻痹,然而思來想去,自認此等權術之流太過卑劣,不該用在這些將士們身上?!?/br> “這些將士們為國戍邊,我亦沒有資格剝奪他們謀求后路的權力?!?/br> “所以,魏某從出京的那一刻起,便僅有一個目的——”魏叔易道:“平息朔方軍的怒氣,避免他們被仇恨沖昏頭腦之下,使關內道動蕩,令無辜百姓受難?!?/br> “如今朔方軍中未起動蕩,而他們依舊愿意駐守國境……”魏叔易微蒼白的嘴角有一絲淡笑:“魏某此行,便算圓滿了?!?/br> 常歲寧了然,她便知道,魏叔易不會想不到朔方軍會有尋求新主之心。 “魏相此前并不知我會來?!彼龁枺骸叭粑也辉鴣泶?,魏相原本是何打算?” “本想將他們的目光先引到崔令安身上去——”魏叔易道:“崔令安在北地有威名,又手握重兵,朔方軍冷靜下來后,應當是愿意考慮的,借他暫時穩住朔方軍部將不成問題?!?/br> 他這一路來,從行路再到穩固朔方軍心,幾乎每一環計劃中都有崔令安的存在。 沒辦法,很多時候,崔令安是真的很好用。 常歲寧便問:“……魏相如此安排,崔令安他知曉嗎?” “崔大都督忙于戰事,自然顧不上這區區小事?!蔽菏逡缀Φ溃骸俺纱笫抡卟痪行」?,懷大才者不吝為他人所用——能令關內道安定,崔大都督想必也是樂意的?!?/br> 說著,轉頭看向常歲寧:“不過,有常節使親至,倒是一勞永逸了?!?/br> “你知道崔令安是與我站在一處的?!背q寧往前走著,語氣里已現篤定:“所以你一開始便想過要借崔令安,將朔方軍交給我?!?/br> 魏叔易笑了笑,視線落在腳下泛著點點碎光的積雪之上。 【你知道崔令安是與我站在一處的】—— 談話的重點并不在此一句,正如她所言,他的確知道,也的確是如此考量,可此刻聽得她以如此自然而然的語氣提起,他心間竟仍有些道不明的感受。 這明知如此而依舊難平的心情,是他此生從未領教過的。 片刻,魏叔易才不置可否地道:“常節使素來有化腐朽為神奇之力,彼之禍世之刃,在節使手中卻可化作安邦利劍。于大盛于朔方軍而言,再沒有比常節使更好的選擇了?!?/br> “魏叔易?!背q寧轉頭看向身側那于雪光之下猶如一株玉樹的青年,道:“你如今變了許多?!?/br> 聽得這聲“魏叔易”,這名字的主人一笑,灑脫地自嘲道:“正是了,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之時,已然面目全非了?!?/br> 常歲寧聽到此處,看著他問:“那你如今還怕鬼么?” 魏叔易腳下一頓,含笑轉頭看向她。 “常節使此時很像年節之際,躲在巷口扔炮竹,等著看路人被嚇得跳腳的孩童——”他一副思慮周全的語氣,道:“我若說不怕,只怕常節使會很失望。既如此,那魏某便還是怕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