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節
常歲寧抬眉,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頗覺遺憾地道:“那魏相的人生還真是少了許多意趣啊?!?/br> “無妨?!蔽菏逡赘岵?,含笑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魏某今后的人生,大約是不會缺少意趣的?!?/br> 此刻雪光清亮,魏叔易看著走在自己前面兩步的人,心間有著如月華般恬淡明凈的安定。 她身上依舊系著披風,拿銅簪簡單扎束起的發絲靜靜垂落著,被雪光染上一層柔亮的淡芒。 說來,這是他知曉了她全部身份之后的首次重逢。 魏叔易不自覺走得更慢了些。 待他落下了五六步遠,只見前方的女子駐足回望而來。 魏叔易一笑:“傷重行緩,見諒?!?/br> 她沒有多言,等著他跟上去,魏叔易便想,她對待有功者與傷者,倒是少見的耐心。 遂又想,他今日這一箭,受得也算分外值得了。 二人慢慢走了一段路,魏叔易試著問:“節使此次之所以來關內道,是因……” 常歲寧的耐心似乎存在著某種平衡,路走得慢了,接起話來便快了些,不待魏叔易繼續斟酌接下來的話,她已簡單利落地答道:“是因朔方軍,還有魏相?!?/br> 魏叔易微微一怔:“……因為魏某嗎?” “令堂先前去信與我,哭訴魏相此來關內道尋死,讓我想想法子救上一救?!?/br> 常歲寧說到此處,很覺慶幸:“在令堂眼中,我一向無所不能,幸而今日及時趕到,否則兩世英名便要毀于一旦了?!?/br> 魏叔易默然了一下,片刻,才又問:“若無家母去信相求,常節使還會前來相救么?” “會啊?!背q寧沒有猶豫,聲音輕松地道:“你我素有交情,魏相又乃曠世之才,我這一腔愛才之心,歷來日月可鑒?!?/br> 聽得這“愛才之心”四字,魏叔易不禁失笑。 不過也很好,至少沾了個“愛”字。 “如此說來,做個聰明人倒也不錯?!蔽菏逡奏皣@道:“既可自救,也可令愛才者相救?!?/br> 二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來到歇息之處。 兩座小院相隔不遠,院門前,紙皮燈籠在雪地里灑下一層暖橘色的光。 魏叔易抬手,向正要往院中走去的常歲寧施了一禮,緩聲道:“愿節使夙愿得償,塵世此一行再無憾事?!?/br> 風雪天里,這是一場別樣重逢之下的祝語。 已轉身的常歲寧腳下微頓,沒有完全回頭,只應道:“會的?!?/br> 說著,繼續往院中而去,隨意地抬起一只手揮了一下,示意他也去歇息。 魏叔易直起身,眼中含笑看著那道背影直到消失,復才轉身,走向雪中。 雪光模糊了黑夜與白晝的界限,尚不知天光是何時放亮的,便已有朝陽破云而出。 一連數日的好天氣,將屋檐上的積雪化去了大半。 這數日間,朔方軍中因師大雄帶來的變動影響,后續事宜已基本處理干凈。 同時,任命新任朔方節度使之事,被提上了日程。 兩位副使和一群朔方部將,為此一同去見了常歲寧,將備選名單遞上,詢問她的意見。 既是被問到了,常歲寧便沒有模棱兩可之言,直言道:“我認為薛服將軍可擔此大任?!?/br> 薛服驀地抬眼,眼底俱是意外之色。 四目相視,常歲寧與他微微笑了笑。 兩位副使交換罷眼神,那群武將也低聲交談了一陣之后,江臺上前一步,抱拳道:“既是常節使的意思,末將沒有意見!” 不怪他太好說話,既然已經認主,便該拿出點樣子來! 人常節使不需要他們去灑熱血打天下,對他們也沒有任何要求,卻答應為他們報仇,做他們的靠山……這便宜占的,好似連吃帶拿,叫人怪心虛的。 人家都這樣了,他們若再因任命新任節度使之事而嘰嘰歪歪,那認得究竟算是哪門子空口無憑的主?當是過家家呢! 再說了,薛服雖說年輕,此次在平息師大雄之亂一事上,倒也的確叫人瞧見了過人之處,這個節度使之位,給他也不是不行——草臺班子多了去了,好歹薛服不是個草包! 兩位副使也沒有意見。 之后又詢問了岳家母子,俱點頭同意了。 倒是薛服久久不能回神,很難相信自己就這樣成為了新任朔方節度使。因此在與兩位副使交接事務時,他顯得格外兢兢業業。 數日下來,兢兢業業的薛服多次從程副使眼中見到了那欲言又止之色后,終于忍不住問:“副使……您是不是有什么話不方便明說?” 程副使猶豫了片刻后,到底是開了口:“服兒,你的身世與常節使……是不是有什么淵源?” 薛服愣住。 見他神情,程副使正色問:“連你自己也不知曉嗎?” “……?!”薛服回過神,險些被口水嗆了一下:“非是不知曉……而是根本就不曾有什么淵源!” “副使當年收留我時,我已滿七歲,是記得自己的身世來歷的,我家中世代皆為農戶……豈會與隨手能拿出七百萬貫的常節使有淵源?” 程副使頓了頓,嘆息道:“如今軍中多有傳言,猜測你是常節使幼年失散的兄長之流……” 薛服愕然瞪大了眼睛,并且捕捉到了程副使語氣中那一縷微妙的失望之情。 薛服臉色復雜了一陣,起身便要去辟謠。 程副使卻將他攔下,搖頭道:“不必特意解釋,這不是什么壞事……” “常節使既然對你如此毫不遮掩的另眼相待,便該想到會在軍中引起一些猜測?!背谈笔沟溃骸澳愕降走€太年輕,資歷有所不足,暗中總會有不服之人……既是常節使的心意,你便安心收好,擅加利用即可?!?/br> 薛服思索了片刻,正色點了頭。 “不過話說回來……你與常節使分明素不相識,她究竟為何從一開始便毫不猶豫地選中了你呢?”程副使心中始終有一絲不解。 薛服心中也有著同樣的不解。 次日,他回到城中,尋得了機會,還是選擇開口向常歲寧詢問了其中的緣故。 常歲寧沒有隱瞞地道:“是崔大都督?!?/br> 這個答案讓薛服十分意外,他與崔大都督不過只見了數面,甚至以他先前的身份并沒有機會和對方直接交談共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時竟入了那位玄策軍上將軍的眼。 被人看到并賞識提拔的感激與惶恐,在薛服心頭蔓延,竟叫他眼眶都有些發熱,道:“常節使之后若有機會見到崔大都督,還請替在下道一句謝?!?/br> 常歲寧點了頭。 薛服想到了什么,試著問了一句:“敢問常節使,那些自并州而來的騎兵,可是打算去往陰山支援玄策軍?” 常歲寧欣賞地點頭:“正是如此?!?/br> 她此行攜并州四萬騎兵而來,既是為了平定關內道,也是為了支援玄策軍——或者說,后者本就是定下之事,戴長史已得崔璟密令,使并州騎兵前往陰山。她不過是借來一用,順路解決一下關內道的麻煩而已。 路上之所以未曾走漏風聲,正是因戴從提早便以并州大都督府的名義傳書沿途各州,只道是太原奉密令行軍北境,凡走漏軍機者嚴懲不貸。 在這個時局下,許多指令已很難真正奏效,但太原忽然拿出如此龐大的騎兵軍隊,此舉帶來的威懾,令沿途各州心驚膽戰,不敢不去遵從。 常歲寧如此一路暢通地來到靈州之后,在那駐守靈州邊界之地的兩千玄策軍的接應配合之下,很快便解決了師大雄布置的守軍。 如此方才有了“天降神兵于朔方”之象。 “常節使可是打算隨并州騎兵一同去往陰山?”薛服問。 常歲寧點頭:“既已到了此處,總要去看一眼的?!?/br> 薛服便道:“此一路多兇險,常節使務必多加保重?!?/br> 末了,他主動提議,讓常歲寧在臨行之前,舉薦一些可用之人來關內道任職。 所謂舉薦,便是讓常歲寧將自己的人放進關內道了。 同江臺的想法差不多,薛服也覺得這份恩情受之有愧,因此只能加強自我管理能力,想方設法地來表達自己的誠意與忠心,主動促進密切關系的建立與捆綁。 面對薛服的主動提議,常歲寧自然沒有道理拒絕,當日便傳書回太原,讓崔瑯著手安排此事。 大軍在靈州休整了七日之后,常歲寧便開始讓人準備動身事宜了。 臨行前一日,元祥又抽空跑去看了長吉。 第574章 何嘗不是另一種耍弄 聽聞長吉仍未能轉醒,元祥走進房內,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渾身纏滿傷布,雙頰已見凹陷,不由問:“湯藥能灌得下嗎?” 負責照料長吉的仆從點頭:“湯藥喂得下,今早還勉強進了一碗米湯……只是不知為何人一直未能醒來?!?/br> “這都七八日了吧?!痹樽叩酱策?,伸手探了探長吉的額頭,嘀咕道:“也沒燒啊……血止住了,傷勢也已見愈合之勢,怎會一直醒不過來呢?” 元祥說著,在床邊坐下,口中問道:“醫士怎么說?” 仆從答:“醫士眼下也束手無策,只說先用心照料著……昨日還試了針灸之法,依舊沒能奏效?!?/br> “針灸也不行么……”元祥說著,扭頭看向雙眸緊閉的長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伸出手去,豎起了大拇指—— “……??!” 一聲痛叫聲突然響起,長吉猛地睜開眼睛,疼得嘴角抽搐,眼神憤怒:“……崔元祥!” 元祥眼睛一亮,收回手:“醒了??!” 長吉被掐出了一道月牙形血痕的人中微微顫抖著,掙扎著想要起身揍人,但傷勢太重,根本無法如愿,只能死死瞪著元祥。 元祥伸手扶按住他顫抖的肩膀:“不必太過激動,快快躺好!醒了就好!” 長吉死死咬著牙——若不是崔元祥每日過來看他笑話……他還能“醒”得更早一些! 那日他負傷倒地時,若非是見到崔元祥,也不至于昏迷得那樣徹底! 長吉怒從心來,氣得紅了眼眶:“見我落得如此模樣,還廢了一條手臂,你如今滿意了吧!” 元祥一愣,看著長吉:“你都知道了啊……” 隱隱地,元祥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長吉早就清醒過來了,只是無法面對左臂落下的傷殘,所以才不肯睜眼嗎? 元祥趕忙道:“無妨,咱還有右臂呢!不耽誤什么!” “咱們習武之人,練就一身本領,為得不就是在這等關鍵之時派上用場嗎?此番你護住了魏相,在朔方立下如此功勞……雖傷猶榮,是這個!”元祥說著,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