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節
這句話如投石入水,讓四下立即轟動喧嘩起來。 高呼聲此起彼伏間,那些已被拿住的師大雄的親兵們,先后屈膝跪了下去,他們眼中只有悲涼,而無掙扎。 他們既是在跪師大雄,也是在跪那個已足以讓朔方軍生出敬畏之心的年輕將軍。 程副使看著拄刀站在雪中的薛服,長長地吁了口氣,微紅的眼底有著欣慰與安定。 有兩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薛服。 薛服掛著血跡的嘴角動了動,開口先道:“讓人去向常節使報信……” 然而話剛落地,卻又改口:“不,不必……” 他抬起青腫充血的眼睛,看向軍營正前方。 薛服讓人扶自己上了馬。 十余名士兵在側跟隨,程副使與靳副使也隨同而去。 不多時,常歲寧便見得那一行兵馬在二十步外停下,為首者被人從馬背上扶下,一步步朝此處走來。 見狀,常歲寧躍下了馬背。 卻見那幾乎滿臉是血的年輕人,在她三步開外處停下腳步,屈一膝跪了下去,抱拳道:“在下薛服,未曾辜負常節使相助之恩,已順利肅清朔方軍內亂!” 常歲寧忙上前兩步,將薛服扶起。 見他一身是傷,常歲寧便可猜到發生了什么。 這是一個有本領,且很懂得把握機會的年輕人。 只要給他立威的機會,他便不會辜負。 常歲寧眼中含著一絲欣賞的笑意,只道了一字:“好?!?/br> 誰說大盛沒有可用的年輕將才,這世間從不缺少人才,只看手握分配權力之人能不能給他們走到人前的機會而已。 常歲寧歷來很喜歡將才,尤其是年輕的將才,這意味著他們能陪大盛江山走一段很遠的路,可以蓬勃綿長之力帶著這片國土和百姓走出困境。 常歲寧詢問起薛服的傷勢,讓薛服甚感受寵若驚。 不遠處,看著與薛服說話的常歲寧,程副使心底卻再度閃過一縷驚惑之感。 來時他險些將人認錯,只當是因乍然見到了那雙與先太子殿下相似的眉眼,而今得見對方全貌,分明是姣好的女子容色,但那相似之感竟不減反增了……這是為何? 他只與先太子有過數面之緣,絕算不上熟識,但那樣驚艷的少年人,便是只看一眼,也足夠銘記終生。 哪怕歲月會將記憶中那張面孔沖淡,但那份氣質卻會永久鐫刻。 思及此,程副使心間也漸有了答案,所以,這位常節使之所以會給他帶來那強烈的相似之感,不單是因那眉眼,更因其神態及周身氣勢實在與昔日的先太子效別無二致…… 然而,這世間比起容貌相似者,神態氣勢重疊者反而更加難尋……更何況是兩者兼存。 程副使心間疑惑重重,未敢過多表露。 待薛服的傷勢處理完畢,軍營中的亂象也已基本平息。 天色已暗下,卻有雪光將天地映照得仍如白晝。 薛服及兩位副使準備趕回城中,并邀請常歲寧同行。 常歲寧沒有拒絕——軍中已定,是該進城去看一看魏叔易了。 薺菜僅點了五百人隨行,余下的騎兵正在朔方軍營中安頓——這也是兩位副使和薛服的提議,冬日北地酷寒,扎營過冬十分難熬,更何況今日的雪很厚,就地扎營太過耗時耗力。 朔方軍中為此臨時騰讓出了一半營房。 常歲寧帶來的將士們皆自備有干糧,安頓下來后,只要了水和爐子。 他們并不想太過麻煩朔方軍,奈何朔方軍實在殷勤,幫著生火燒水,忙前忙后,噓寒問暖。 若要朔方軍來說,他們這樣做絕不是因為心里發怵,他們北方人都這樣,熱情好客! 好客到根本睡不著…… 軍中歇得早,營房中的大通鋪上躺著的朔方士兵,好些人都睜著眼睛,支著耳朵時刻留意著外頭的動靜。 如此干熬到半夜,有士兵小聲嘆氣道:“我如今算是知道伴君如伴虎里的伴虎是什么滋味了……” 雖說雙方在人數是相當的,但那些騎兵仿佛天降神兵一般,來歷也同樣成謎,實在叫人怵得慌…… 嘆氣的那名士兵捅了捅身側的同伴:“你說,那五萬騎兵,究竟是從哪兒變出來的?” “你當捏泥人兒呢……” 另有一名士兵接話道:“我今日聽校尉說了,他們去那邊送東西時,見著的幾個將軍似乎都是太原口音……” “太原……并州?并州竟有這么多騎兵?!” “說到這兒,我倒想起一件舊事來……”一個年長些的士兵道:“隱約記得六七年前,崔大都督提議擴充玄策軍騎兵營……但朝廷沒點頭?!?/br> 彼時朝廷是以“騎兵糧草軍餉花銷過甚,國庫難以支撐”為由,暫時駁回了崔璟的請求。 也有人私下猜測,這是因文官不滿軍資支出,加之忌憚玄策軍勢大之故。 “照此說來……當年朝廷未允之事,崔大都督竟瞞著朝廷轉頭便在并州張羅上了?”有士兵驚異道:“這不是欺君嗎?” 往大了說,私擴兵馬,那是謀逆的重罪。 “欺什么君……并州本就是牧馬場,咱們好些戰馬也都是并州馬,就不興人家這幾年馬養得太好,一不小心多下了些馬崽?”那年長的士兵翻了個身,渾不在意地道:“朝廷自己不重視馬政,上下敷衍塞責已久,因此失察……怪得了誰去?” 難道真要在這時治罪崔大都督不成?如今這光景,朝廷敢么。 再說了,人崔大都督為什么重視騎兵?謀逆?玄策軍在握,真想反,何須等到今日! 說到底不還是為了抵御北狄做準備?朝廷不作為,做臣子的為國而謀,朝廷哪兒來的臉怪罪,要他說,有這樣的武將,朝廷偷著樂去吧! 其他士兵聽著這話,便也心照不宣地應和了兩句。 同為駐守北境的將士,他們從不懷疑崔璟對待國土的忠誠,值此時機,無數魑魅魍魎興起內患,卻仍有手握重兵者拼死護佑國境……這樣值得敬佩的人,若他們還去質疑對方的用心,那這身兵服當真是白穿了。 幾名說話的士兵便回避了這個話題,不再深究什么,有一人岔開話題問:“對了,你們說……崔大都督敢將數萬騎兵都交到常節使手中,這得是什么關系?” 此言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問話的士兵扭頭看向四周,只見幾張大通鋪上擠著的士兵,竟都七七八八地爬坐了起來,昏暗中一雙雙眼睛閃爍著八卦的光芒。 那士兵險些被嚇了一跳:“……怎么都沒睡!” 方才他們幾個說話時,也沒見這些人搭腔??! 合著正事不感興趣,就愛聽點閑話是吧! 第572章 至親至疏,外人活人 其中有一名士兵抬了抬下巴,壓低聲音,問眾人:“咱們不說旁的,我就問一句,倘若你們私下有好幾萬騎兵,你們能放心交給身邊哪個人?” 試圖用換位思考之法,得出相近的答案。 有士兵搖頭,只覺脊背發緊:“好幾萬騎兵?我不敢想……” 一名小兵撓了撓頭:“我也想象不到……” 見眾人紛紛換位失敗,更別提思考,那問話的士兵道:“你們都什么破膽子,我就敢想!” 旋即面露為難之色:“但我不敢借,誰借都不行?!?/br> 這為難之色是因為,他不禁想,若他那貫愛借了東西不還的老舅來借,他不樂意答應,而他阿娘必然得指著他鼻子狂罵……光是想一想那畫面,就讓人頭疼得很。 還好……還好他根本沒有。 那士兵在心底松口氣,從過度入戲的換位中回過神來,發表自己的總結:“所以說啊,這崔大都督敢放心將如此重兵交給常節使,那得是何等信任!何等不分你我!” “別忘了,先前常節使還給崔大都督送了七百萬貫……眼下看來,這是有來有往!” 營房內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一片熱鬧的八卦聲中,突然有一道著眼天下大局的聲音響起:“……若常節使與崔大都督果真聯手,那還了得?” 如今這倆人單拎出來,哪個都能讓大盛的天再變上一變。 這句話讓營房中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而鄭重。 昏暗中,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安靜了片刻后,有人小聲問:“真要有那一天,咱們朔方軍怎么辦……” 突然就從興致勃勃地討論兒女之情,變成了cao心來日的站隊大事。 要眾人自個兒說的話,他們對狗朝廷早就失望透頂,若有值得追隨之人出面主持大局,他們跟上就是! 可這等大事,他們這些小嘍啰說了不算,還得看上頭的意思。 這時,有人拿意味深長的語氣道:“要我說,這就不用咱們cao心了……” “老哥,怎么說?” “沒看到今日常節使特意點名薛服將軍么……”那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并循循善誘著道:“你們就沒想過,常節使怎么就獨獨挑了薛服將軍?又如何會認得薛服將軍呢?” “別忘了,薛服將軍是個孤兒,當年是程副使撿回來收養的……” 聽到這里,大家不由得將頭都湊了過去,其它通鋪上的士兵也紛紛坐了過來。 這時,已隨程副使入得靈州城中,正要在節度使府外下馬車的薛服,忽然偏過頭去,一連打了兩個噴嚏,身上包扎著的傷口被震得更疼了。 程副使見狀叮囑一句:“回頭讓人煎些驅寒的藥,你有傷在身,若再染了風寒就麻煩了?!?/br> 薛服點頭應“是”,彎身要去扶程副使下車,卻被程副使抬手擋下,示意他顧好自己的傷勢。 程副使扶住馬車門框,正要下車時,動作頓了一下,微轉回頭似要說話。 薛服正要等他開口時,卻見欲言又止的程副使將手伸向車外來扶的士兵,下了馬車去。 薛服眼底閃過一絲不解與思索,跟著下了馬車。 見常歲寧下馬,兩位副使與薛服行禮之后,皆讓至一側,讓常歲寧先行。 即便不談其他,常歲寧的官職亦遠在他們之上,此舉無可厚非,常歲寧抬腿率先跨進了朔方節度使府門。 所經之處,幾乎每隔十余步,便可見常歲寧派來跟隨魏叔易的江都騎兵守在道路兩側。 一路上,他們紛紛向常歲寧行禮。 常歲寧一路行至正廳外,見著了元祥帶人守在石階旁,遂停下腳步,問了一句:“魏相安否?” 元祥抱拳:“請節使放心,魏相安然無恙?!?/br> 常歲寧點頭:“今日辛苦你們了,帶大家下去休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