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6節
“薛服——”常歲寧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道:“威望不足,那便給他立威的機會?!?/br> 戴從心中一凜,只見常歲寧向自己看了過來,道:“我初來北境,行事不易,還望戴長史能從中相助,以安關內局面?!?/br> 戴從立即躬身揖禮:“戴從但憑節使差遣!” 商議至將近子時,戴從才起身告辭。 常歲寧親自將他送至院外,戴從再三施禮后,復才離去。 星月清亮,戴從負手而行,口中溢出一絲嘆息,自語道:“此非池魚,而乃大者……” 這一番長談下來,他總算懂了一向殺伐果斷的大都督,為何連寫一封信給對方都要斟酌到那般地步了。 雖說情愛之事無道理可講,但大都督被這樣的人吸引折服,卻絕不是偶然。 “……長史口中‘大者’,是指常節使?”戴從身側的心腹護衛問了一句。 這名護衛出身玄策軍,奉崔璟之命護衛戴從安危已有兩年。 “是啊?!贝鲝目聪蜢o謐夜色,道:“在此之前,我還在想,這位常節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陽之際,直接攻去京師——” 他心中的答案是:這是個聰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曉自己起勢太晚,聲名威望還需累積擴展,不愿行冒險之舉、讓自己現有一切有付諸東流的可能,只在史書上留下曇花一現的段落。 現下看來,這個答案依舊沒錯,只是原因卻不單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從的聲音很低,那一絲喟嘆卻清晰可聞:“這棋局上,竟有大義二字?!?/br> 她不被眼下一時之利迷惑,而是著眼天下人心。 無數雙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視著京師那一把龍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來,只為平定不可控的亂局。 今晚所談,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覺自己慷慨,但在他這個旁觀者眼中,卻是以莫大慷慨贈之天下。 離去前,戴從甚至一反常態,問了一句本不該問的話:【節使棄京師,而安北地……可曾擔心過來日會遲他人一步?】 那身著青袍,盤坐幾案后的女子,在燈影下,從容與他道:【京師人人可奪,北地唯我來安?!?/br> 她的聲音甚是隨意灑脫:【至于京師之地,待我有資格時,想取便去取了?!?/br> 女子的話語聲很輕,但那一瞬間,戴從幾乎被震住。 離開后,再反復回憶這短短兩句話,戴從只覺其中蘊含諸多。 因此,他言其為大者。 膽識,眼界,胸襟,慈悲……皆為大者。 諸般心緒壓下,戴從最終嘆了口氣,道:“今日之前,實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間裝著這樣一位人物……” 先前他只當大都督所懷不過鐵樹開花的快樂,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見,竟是這樣瑰麗磅礴的風景。 戴長史忽然有些擔憂:“大都督慧眼,所幸見識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啊……” 聞景而來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權附會的藤蔓枝葉,必然也不缺。 那護衛也被說得心里發慌,神情異常凝重——他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從前每每聽人玩笑著提起“大都督入贅”這個說法時,總有一肚子不滿。 可眼下,眼瞅著這玩笑就要變成事實,而他竟要反過來擔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個像樣的名分……這感覺試問誰懂? 護衛揣著滿腹擔憂,伴著戴從的嘆息聲,逐漸遠去了。 常歲寧洗漱罷,已然上榻。 房中僅留了一盞燈,常歲寧披發坐在床榻上,半擁著簇新而暄軟的被子,疲倦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一時有些模糊的視線隨意地掃過房中陳設。 并州大都督府內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滿,她此時所在這座院子,據說是崔璟的住處。 崔璟很少會來太原府,但此處卻很有他的作風,如他的人一般簡潔,清冷,干凈,幾乎不見鮮亮的暖色。 常歲寧靜靜看了一會兒,又見窗外月色清亮,一應心緒莫名緩緩卸下,只余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閉上眼睛,即將墜入夢鄉之時,嘴邊如夢語般混沌著道:“崔令安,你如今還有空閑看月亮么?!?/br> 余下的話失了聲音,似乎一同墜入了夢中。 沒有空閑看月亮不要緊,只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著她,她會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載著靜謐的祈盼,散發著朦朧清輝。 盧夫人的住處,此時卻并不靜謐。 與母親和meimei團聚之下,崔瑯已哭過三場,一場是為族中,一場是為祖父,一場是為長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場——為了身處牢獄的父親。 然而卻被母親打斷:“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師的情形你也知曉,一時半刻不會有事的,除非他自傷——可若他在此關頭還要自傷,又哪里值得你哭?” 崔瑯奇異地被說服了,淚意就這么縮了回去。 “且京師族人已歸榮王陣營,這已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正如我母族盧氏一樣……局勢之下,人各有命,這非是情感可以改變的,咱們也只能先顧好自身,才能談日后是否有能力相助?!北R氏道:“如今你既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該將心思放在眼前……要記著,常節使,你長兄,才是咱們可以倚靠相伴的人?!?/br> “尤其是你長兄,如今人都還在戰場上拼殺……”盧氏諄諄教導著:“你這做弟弟的,要多為兄長謀劃著?!?/br> 雙眼紅腫的崔瑯下意識地問:“我能為兄長謀劃什么?” 盧氏手上正做著針線,聞言抬起頭來:“當然是名分呀?!?/br> 崔瑯反應過來,“嗨”了一聲:“這個??!”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著保證:“您放心,此事兒子還是在行的!” 這時,簾子被打起,崔棠帶著侍女走了進來,托盤里端著兩盅補湯。 哭累了的崔瑯主動上前端過一盞,拿調羹舀著往嘴里送,七八口便喝了個精光,轉而稱贊meimei:“崔棠,還算你有良心,總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這日理萬機的腦子!” “我是燉給母親的,誰讓你喝了?!?/br>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樣斗了幾句嘴,崔瑯見自家阿娘放下湯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動了動,試著問:“阿娘,兒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貴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規了?” 盧氏朝兒子看去,狐疑地問:“你想改哪一條族規?” 第566章 劍鋒 崔瑯“嘿”地一笑:“就是那條不與四大族之外通婚的規矩……” 雖說近年來五大士族先后皆遭重創,嚴重者甚至如滎陽鄭氏那般舉族離散,或遭亂軍血洗,但仍舊有太多人堅持著不與“庶族”通婚的原則,名曰務必保留清貴血統。 這于受創的那些世家大族而言,似乎是唯一能做出的抗爭與堅持了。 族中凡有試圖違背者,必遭他們唾棄,成為他們口誅筆伐的自甘墮落、玷污門風之人。 有此背景在,崔瑯如今又為家主,婚配之事注定要顧及良多,他生怕族中先一步擅作主張,難免就動了改此族規的心思。 見母親和meimei直直地盯著自己瞧,崔瑯忙道:“……母親方才不還說讓我幫著長兄謀劃么,我這正是為了長兄的婚配之事思慮!” 盧氏看著他:“可你長兄早已被除族了,不歸崔家管呀?!?/br> 崔棠:“就算長兄未被除族,族中歷來也管不了長兄吧?!?/br> 盧氏眨了一下眼睛:“是呀,那么究竟是誰會被族中管束呢?” 崔棠抬眉:“興許是新任家主吧?!?/br> “……”崔瑯:“你倆唱雙簧呢!” 盧氏:“說吧,你想娶哪家的娘子?” “我想娶哪家的娘子不重要……”崔瑯目光閃躲了一下,站在那里,腳下往旁側挪了一步,側對著母親和meimei,負著手,輕咳了一聲,道:“重要的是咱們崔家注定是回不去從前了,既然要有新氣象,從前的諸多陳舊之物便要趁早清除去?!?/br> “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不假,可頭一把燒什么不好,怎偏偏就先盯上了婚娶之事?”盧氏看著兒子,毫不留情地戳穿:“看來家主私心很重的呀?!?/br> 崔棠也仍舊直勾勾地盯著兄長:“阿兄有了心儀的女子?” 崔瑯臉一紅:“別胡說!” 崔棠驚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讓崔棠感到吃驚的并非是兄長有了心儀之人,而是臉皮厚如兄長……竟然也會臉紅。 盧氏已經抬手示意仆婦去關門。 崔瑯被這架勢嚇住——怎有種要升堂審犯人的氣氛了! “對了,等等!”崔瑯緊張間,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沖門外喊道:“一壺,把帶來的東西給我拿進來!” 一壺應了一聲,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拿著兩只巴掌大的小瓷罐,行禮后,在崔瑯的示意下,送到盧夫人面前。 盧氏不由問:“這是何物?” 崔瑯:“涂臉用的膏脂,北地風寒,涂上可保肌膚不皸裂!” 崔棠不由問:“阿兄打哪兒得來的?” “……喬小娘子給的,她托我轉交給阿娘和你!” 崔棠愣住——喬小娘子? 盧氏也怔了怔。 就是這短短間隙,崔瑯沖一壺擠了下眼,往后退了兩步,拔腿便跑了出去。 一壺匆匆行了一禮,趕忙跑著跟上自家郎君。 “欸!”盧氏站起身,卻未能攔?。骸芭苁裁囱?,沒出息的!” 盧氏手中拿著一只陶罐,看了一眼,思索著問:“……哪個喬小娘子?” 崔棠抿嘴一笑:“必然是喬祭酒家的了?!?/br> 盧氏想了想,有了印象:“那位患有眼疾的喬家女郎?” “母親有所不知,喬娘子的眼疾早已痊愈了?!贝尢膶煿倩沦F女圈子里的事比母親了解得多:“且我聽聞,喬娘子還做了女醫,如今似乎就跟在常節使身邊?!?/br> 盧氏訝然:“眼疾痊愈,做了女醫?” 崔棠點頭。 盧氏眉心微蹙:“還跟在常節使身邊,出入軍中?” 崔棠再點頭,下一刻,只見阿娘的眉心蹙得更深了,憂心道:“那人家還如何能看得上你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