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節
優越的眉骨將其眉眼襯得深幽而清冷,清晰的下頜線條之下似潛藏著殺伐英氣。 冬日行軍讓她面上的肌膚不比往日那般細膩白皙,褪去了柔膩,卻愈發貼合骨相,兩頰被風吹得有些泛紅,這些許瑕疵平添自然生動之氣,如夏荷蒙上一層緋麗夕光,皎皎明月遇熾陽,碰撞出了天地間最張揚自在的鮮亮色彩。 而那一雙眸,則如山澗清泉。 盧氏恍惚間只覺嗅聞到了山川自然之氣,而此氣正縈繞在眼前之人周身。 作為范陽盧氏女,年少時嫁作崔氏宗子為婦,盧氏即便脾性再如何柔和,骨子里卻也是有傲氣在的—— 可此時,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昔日的身份也好,可以長輩自居的年歲也罷,都不再適用于她與眼前的少女之間了。 雖被常歲寧扶住了半邊手臂,盧氏卻是堅持將膝彎得更低了些,再次深深福了一禮。 崔棠也幾乎發自本能地跟著照做。 盧氏直起身之際,重新看向常歲寧,眼中有敬意也有笑意:“常節使快快請去廳中說話吧,已為節使備下了熱茶!” 常歲寧與她點頭,眼底也露出一點笑意:“多謝夫人?!?/br> 這一笑叫盧氏晃了神,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攥緊了手中帕子,盡量讓自己儀態保持端正地陪著常歲寧往前走。 盧氏關切地詢問常歲寧一路來冷不冷累不累,末了則道:“我家六郎不成器,叫節使費心了……” 盧氏說到這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她兒子呢? 下意識地駐足,盧氏回頭欲探尋,誰料剛扭過頭去,便直直對上了一張寫滿了怨念的少年臉龐。 見母親終于回頭,崔瑯不滿地道:“您還記著自己有個兒子??!” 他專等著看母親何時能將他想起來呢! 盧氏被嚇了一跳,又好笑又歡喜地伸手去擰崔瑯的耳朵:“……你這臭小子,想要嚇死為娘??!” 崔瑯喊冤:“您自己心里沒兒子,倒還有理了!” 盧氏松開手,面上依舊嗔怪帶笑,眼眶卻已紅了兩分。 “還有你,崔棠……”崔瑯轉而瞪向身邊的meimei:“好半晌才瞧見我這么個大活人,你的良心也沒好到哪里去!” 崔棠目視前方:“都要做家主的人了,還這樣沒個正形?!?/br> “回頭再跟你算賬……”崔瑯低聲嘀咕一句,卻也很快斂容做出正經之色,端正肩膀,拿出可靠的姿態來。 偌大的大都督府前廳內,已經站滿了崔家的人。 廳內大多是年長者,許多青年及少年人則候在廳外廊下,他們從兩側廊頭站至廊尾,乍一看去望不到盡頭,足有數百人之眾。 他們皆向常歲寧行禮,又于行禮之后,以目光追隨著那道墨白色的女子身影。 他們都很清楚今日這一面代表著什么,從此后,他們將與這個少年女郎形成一段緊密的上下從屬關系,為她效力,憑她差遣。 常歲寧踏入廳內時,崔家族老帶人迎上了前來。 須發銀白的老人抬手施禮:“老朽見過常節使……” 常歲寧還禮之后,抬手相扶:“老人家不必多禮?!?/br> 老人側身相請:“常節使請上座說話?!?/br> 戴從也抬手,做出相請的姿態。 常歲寧看向他們示向的上首正座,含笑道:“我為客,居主座恐有不妥?!?/br> 戴從未來得及說話,崔氏族老已再次抬手,道:“節使身份貴重,無有不妥。正如君臨臣邸,難道會有君居于次座之理嗎?” 老人蒼老的聲音有些沙啞,無半分諂媚奉承,而透出別樣莊重肅穆之感。 今聚于此,一切已然不必多言。 常歲寧遂于上首落座。 族老帶著崔瑯在前,領著身后族人,向常歲寧深深拜下。 盧氏此番入太原,帶來了崔據的親筆書信,其上已為這一支族人指明了今后道路,令遷居太原的族人尊崔瑯為新任家主,又交待崔瑯一切聽從長兄崔璟的安排行事。 而最重要的一件交待,則與他們此時正緩緩拜下之人有關。 從家族中被分割出來的疼痛,身處動蕩時局下的茫然,家族傾塌的頹敗,以及祖父之死、父親身陷牢獄的沖擊……此一刻齊齊涌現在崔瑯心頭,刺得他眼眶發燙。 他躬身執拜間,只聽身側的族老拿蒼老的嗓音道:“老朽在此,代新任家主及族中上下,以表跟從常節使行事之心——今后,我崔氏數百名族人,愿傾微末之力,秉忠貞之節,為節使效犬馬之勞,繼之以死!” 老人話至此處,再次深深拜下:“惟愿節使不棄!” 老人的聲音為這份承諾更添分量,崔瑯壓下淚意,跟著深深下拜:“惟愿節使不棄!” 崔瑯身后的族人們亦紛紛跟從著拜下,從廳內,再到廳外,他們拜下的動作,如被風拂過的山巔草木,就此彎下了脊梁,卻仍保有不滅風骨。 他們身后,此刻天際開闊,有風掃過青天,帶走了漂浮著的云紗,放眼望去,天愈湛藍高遠。 見常歲寧很快與崔氏族老和崔瑯商議起了之后的用人之事,戴從適時地從廳中退了出來。 看著頭頂的藍天,又看了一看腳下踩著的大地,戴長史心底莫名有些發虛。 這里可是太原……老李家發跡之地,藏著龍脈在呢。 戴長史回頭看了一眼廳中共商大事的人影,總覺得這反造的,實在有些過于不避諱了。 如若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靈,此刻大抵正在罵罵咧咧。 戴從有心想要去燒一炷香平息一二,但轉念一想,倒反天罡到這般地步,燒香都顯得像是挑釁似地,大約只能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于是只能作罷。 戴從自去料理各處事務,如此直至晚間,才得以再次見到常歲寧。 “此來并州,多謝戴長史費心安排?!背q寧先與戴從道了謝。 “節使言重了,這些皆是大都督的吩咐,在下只是聽令行事?!贝鲝墓笆值溃骸按蠖级皆缜氨懔系焦澥箷硖?,遂令在下在此相候?!?/br> 又道:“此外,大都督有言,節使凡有差遣,一概視作大都督之令,并州上下必當無不遵從?!?/br> 常歲寧坐在那里,眼底現出少許安定之色,先慢慢點了頭,才問:“你們大都督他近日可有來信?此時與北狄的戰況是何情形?” 第565章 大者 “大都督上次來信,已是將近一月前?!贝鲝娜鐚嵏嬷骸皵等涨暗玫较?,得知大都督如今率軍于陰山一帶抵御北狄大軍,戰況……” 戴從斟酌了一下言辭,仍是道:“北狄此次于陰山一帶動兵十萬余,戰況頗為嚴峻?!?/br> “陰山……”常歲寧眉心微鎖,眼底思索一瞬,即篤定地道:“北狄此時選擇從關內道正上方大舉攻入,必是得知了關內道朔方節度使的死訊,將此視作可乘之機?!?/br> 朔方節度使在京師遇害之事,還是無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北境戰局。 “是?!贝鲝狞c了頭,神情幾分沉重:“先前北狄鐵騎首次攻來時,被大都督率軍阻殺于玉門關外,數萬鐵騎幾乎全軍覆沒,自那后,倒是安分了一段時日。然而我朝內亂頻發,才叫北狄諸部落賊子野心難消,屢屢趁虛而入……” 北狄再次進犯的這半年來,多是游擊作戰,往往以數千或千余名鐵騎在各處行突襲之舉,崔璟部署抵御得當,始終未叫北狄鐵騎踏破防線。 直到駐扎關內道多年的朔方節度使的死訊傳開,北狄東面的幾大部落合謀連結,共同動兵十萬余,大舉逼進陰山。 戴從說到陰山防線,語氣里有一絲慶幸:“好在陰山一帶的防御,是大都督這數年以來最為重視的邊境地段……” “若非如此,北狄鐵騎早已破我國境?!背q寧每每想到先前崔璟動身趕往北境重建邊防之舉,心中總也有一絲慶幸,甚至是感激。 在大盛還未大亂時,崔璟便一直重視北境邊防事項,正因有他數年來不遺余力地投身于此,才讓大盛在此時面對北狄的進犯中,得以有一戰之力。 這份富有遠見的護國之心,常歲寧用“感激”二字相表,絕不為過。 “值此關頭,關內道決不能再出大的動蕩,否則內外患一旦連結,人心動蕩,前線必敗?!背q寧看向戴從,詢問道:“敢問長史如今關內道具體是何情形?” 并州太原府地屬于河東道,而河東道西面緊鄰著的便是關內道,戴從居于太原,又是個心思細膩的聰明人,故而常歲寧確信他一定比其他人更加了解關內道的兵政內務。 戴從沒有隱瞞地將自己所知都告知了常歲寧。 關內道的動蕩,在朔方節度使入京之后就已經有跡象了,待其死訊傳回之后,群憤便被徹底點燃。 崔璟試圖讓人彈壓亂象的發生,然而他身在軍中,正與北狄作戰,無法及時獲悉消息變動,而玄策軍本沒有立場插手朔方軍中事務,出面的玄策軍將領反而招來了處于悲憤之中的朔方軍的不滿—— 這種情形下,玄策軍注定不能強行鎮壓,朔方節度使之死乃是朝廷之失,朔方軍的反應在人性常理之中,強行壓制,只會適得其反,引起更大的暴亂。 為免局面迅速敗壞,崔璟唯有讓自己的部將設法平衡朔方軍中逐漸分裂而成的幾股不同的勢力,讓他們暫時形成了牽制局面,以候朝中表態平息朔方軍的怒火。 這不是長久之計,只是盡力拖延而已,此時越來越多的玄策軍趕赴陰山前線,失去對朔方軍的威懾是必然之事。 而局面在不停變化,人心也是一樣,朔方軍中充斥著的早已不再是純粹的悲憤,有人滋生出了自立的野心,相互牽制的平衡隨時有被打破的可能。 常歲寧聽到此處,突然問:“……朝中欽差魏相一行,是否已經到了?” 魏叔易動身已有兩月余,尋常趕路用不了這么久,但他護送著朔方節度使的靈柩,一路上又多遇戰禍亂象,行路難免緩慢——甚至說得難聽些,能活著走到關內道,已經很了不得了。 戴從點頭:“大約就在這幾日了?!?/br> 提到這位欽差,戴從道:“如今朔方軍中皆在等待欽差的到來與表態……” 但這份等待,并不是善意平和的。 戴從:“欽差的言行態度如若稍有不慎,一旦激化矛盾,必會興起禍亂?!?/br> “魏叔易不會?!背q寧道:“他是聰明人?!?/br> 且他身為門下省宰相,敢親自前來,已是最大程度的誠意了。 或許正因此,朔方軍中大多數人才愿意給朝廷留有最后一點余地。 不過,這并不代表魏叔易一定能夠順利安撫朔方軍,相反,常歲寧認為:“他不激化矛盾,朔方軍中卻一定會有人借他挑起矛盾,以達成自己的算計——”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軍中的矛盾早已不是單憑朝廷的態度便能消解的了。 魏叔易,此行就是個活靶子。 這靶子再聰明,再擅長講道理,然而軍中刀兵相加,道理不是那么好講的。 常歲寧在心中嘆口氣,段真宜這個勇氣可嘉的兒子,此時的處境,真正是如梅雨天里的干糧——說沒(霉)就沒(霉)了。 想到段真宜那封來信,常歲寧真情實感地擔心了一下。 而后,她向戴從問道:“如今朔方軍中可接大任者,你們大都督心中可有人選?” 亂象滋生不外乎是因兵權之爭,同理,兵權的歸屬一旦明朗,便能最快程度安定人心。 “大都督原先看好之人有二,其中一人資歷威望有余,現下看來卻是起了異心……”戴從道:“余下一人心性人品更佳,然而威望不足,難以服眾?!?/br> 常歲寧問及后者:“此人叫什么?” “薛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