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節
崔棠:“……”突然覺得阿兄跑得還挺明智的。 “這位喬小娘子,跟來了太原沒有?”盧氏道:“若是來了,我便去見一見……能幫一把也好!” 兒子不夠,做娘的來湊。 歷來結親之事,也是要看家中之人品性的,盧氏別的自信沒有,但篤信自己會是一個很拿得出手的婆母——尤其是沒了晦氣的丈夫管束之后。 盧氏打從心底想要促成這門親事——如能兩情相悅,締結良緣,多好的事啊。 她不曾得到的,她的孩子們要有。 再者說了,喬祭酒家的女兒……再怎么論,那都是她兒子走大運了,若是換作從前的紈绔做派,他怎么配??! 所以說,這也算是對的時機了。 時機既然有了,剩下的便在人為了。 見母親面色歡喜贊成,崔棠點著頭應下:“那女兒明日便去打聽打聽?!?/br> “打聽了也見不著……”崔瑯一口氣跑出老遠,猜到自家阿娘定然想要見人,自語著道:“喬小娘子忙著呢,可不曾跟來太原?!?/br> 說來,他原本的確是想借這個機會,讓喬小娘子見一下他家中人的……但喬小娘子告訴他,她要去隨軍去范陽。 崔瑯此行隨常歲寧來太原,是為了族中大事。 常歲寧僅帶了一萬兵馬前來,此時駐扎在太原城外。余下的兵馬,則交由白鴻和唐醒統率指揮,繼續前往范陽方向收復城池,康芷也跟著去了。 此行兵分兩路,常歲寧為太原崔氏族人、及平定關內道而來。而前往范陽的大軍中,不乏戰傷的將士,亦有不少士兵難以適應北地的寒冷,染了風寒—— 喬玉綿一直在為此忙碌,因此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去范陽。 她與崔瑯道,多她一個醫士,說不定便能多救幾名將士。只要軍中還需要她,她便不能拋下自己的責任。 彼時崔瑯聽得愣住,心中那一絲淡淡的失落被沖散得一干二凈,反而留下了羞慚之感。 再之后,便覺與有榮焉。 與有榮焉的崔瑯回到住處,沐浴之后,坐在鏡前,從瓷罐里剜了一坨乳白色脂膏,拿食指分別點在臉頰和額頭,而后又認真揉勻。 一壺看得直想打寒噤。 崔瑯對鏡美滋滋地自問般道:“怎么就這么香呢,你說這究竟怎么調的?” 言畢,自哼著小曲兒起身上榻躺下,枕著手臂,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次日,晚睡的崔瑯依舊早早起身,叫一壺十分意外。 跟著自家郎君離開屋子時,一壺回頭看了眼那一罐脂膏,只覺喬大夫此物神妙,竟兼具醫治懶散之效。 崔瑯前去與族人議事。 接下來,這些崔氏族人們,將會分別去往被常歲寧收復的諸州料理當地事務。 占下一城之后,以兵馬駐守只是第一步,而很多亂世群雄往往也只停留在這一步——若談真正的治理,便需要有文士入場,而尋常起事者,并不具備如此龐大的文士集團作為支撐。 因此,戰事之后多見秩序崩塌,百姓流離失所,勝者雖得一城,卻難得民心。 這也是常歲寧親自趕赴太原的原因之一,她務必要盡早敲定各地治理之事。 此地有崔氏族人數百,而他們很多人背后又有著龐大的文士關系網,有他們在,被范陽軍踐踏過的河北道諸州便有快速重建秩序的希望。 各大士族子弟,自幼學的便是為官治世之道,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優勢。 縱然士族秩序傾覆,但短短數年間,他們與大多寒門子弟之間的差距卻不可能被迅速拉平,大規模文事學政的更迭需要時間來完成追趕。 常歲寧先前決定與崔璟一同保下滎陽鄭氏族人,讓他們免去被屠,便是憂慮于河洛文化會就此出現斷層乃至倒退,那將是大盛與天下之失。 而昔日投石入水之舉,似乎在今日出現了回響,滎陽鄭氏有一部分處境艱難的族人,于一月前來信太原,言語間有投奔求助之意。 崔瑯等人很快敲定了族人的分配事宜,一封封傳往各處的書信也先后送出了太原。 那些書信或是邀請,或是游說,大多是崔瑯親筆,他以“太原崔氏”家主之名,及三寸不爛之舌,在信上大肆吹捧自家師父常節使,不遺余力地網羅人才。 此時,常歲寧已經動身離開了太原府,西行而去。 魏叔易一行欽差,護送著朔方節度使的靈柩,歷經一路磨難,終于抵達了關內道。 出京時千名禁軍,至此僅余五百,折損足足過半。 一路所見所歷,讓余下的人無不感到悲凄,但他們同時清楚,入了關內道,才是真正危險的開始。 他們將要直面的,是善戰兇悍而對朝廷充滿了怨憤的朔方軍。 關內道節度使的治所在靈州,這里有著遠高于別處的城墻防線,蜿蜒百余里,隔絕著風沙,也守護著關內百姓。 風雪中,清瘦許多的魏叔易自馬車中走下,遙遙看向那綿延不絕的城墻,再回頭看一眼朔方節度使的靈柩,眼底壓著繁雜悲涼之色。 護送靈柩的禁軍在靈州外的驛館中落腳。 他們還未來得及入城傳話,便有近千名朔方騎兵冒著風雪而來,拔刀將整座驛館團團圍起。 已疲憊到極致的禁軍們惶然至極。 魏叔易端正了衣冠,未允許禁軍們拔刀對峙,他走上前,于對方的刀光之下,向為首者施了一禮,表明了身份。 那為首者是一名武將,身披獸皮甲,粗壯的腰間佩著刀,胡須雜亂地堆在臉上,一雙眼角微下耷的三角眼里斂藏著兇橫煞氣。 他并不正眼細看魏叔易,開口道明目的:“且將節使靈柩交與我等?!?/br> “是當如此?!蔽菏逡椎溃骸霸谙抡o送岳節使靈柩入城,恰可同行?!?/br> 那武將微微掀起一側干燥起皮的嘴角,冷笑了一聲。 這時,一道聲音從那武將身后響起:“不必了!” 那是一名約十四五歲,披著麻布外衣,額間系著白綢的少年。 他走上前,雙眸通紅地盯著魏叔易:“我母親不想見到你們這些人!我自來接父親回家!” “岳郎君?!蔽菏逡酌鲿粤诉@少年的身份,神情慚愧地抬手,深深施了一禮。 少年岳春言看著他,眼中怒氣卻更甚:“不必在此惺惺作態!” “郎君請節哀?!蔽菏逡字逼鹕?,卻再次抬手,道:“也請容許在下入城,親自向夫人與諸位將軍賠罪?!?/br> “賠罪……”少年攥緊了拳:“賠罪有何用,難道能將我父親還回來嗎!” 少年抬起手,指向魏叔易:“是你們害死了我父親!我父親一身戰傷,半生駐守北境,難道還算不得忠心嗎?你們為何非要逼他孤身入京?!” 無人阻止少年的宣泄與質問,他身后的朔方將士們隨著這些話,無不悲憤地紅了眼睛,他們看向魏叔易的眼神愈發痛恨,一時間殺氣四溢。 魏叔易再施一禮,直起身時,平日里總是談笑風生的一雙眸子,此刻亦是微紅。 至此,他已看出這岳家郎君多半是被人煽動過了。 但他今日必須要隨靈柩一同入靈州城。 賠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務必要見到岳家夫人及更多有話語權的武將,方才有平息化解朔方軍怒火的可能。 魏叔易很清楚,今日他若不能前往,便不會再有開口說話的機會,事后也不乏會有人借此指責欽差行事倨傲的可能,以此來煽動朔方軍造反。 他不能只留在這座驛館中,而什么聲音都不發出,否則此行便是徒勞。 即便怎么做都是莫大冒險,然而他可以冒死,卻不能毫無價值。 面對少年人的指責甚至是怒罵,魏叔易始終未有半字反駁。 直到見少年落下淚來,他才適時地開口道:“正因如此,才不能讓岳節使枉死,不可讓英魂于九泉之下無法安息——” “岳節使之事,朝廷有過,故而魏某來此代朝廷請罪?!蔽菏逡卓粗倌?,道:“但真正可恨該殺之人,難道不是殺害了岳節使的兇手嗎?” 那名武將怒聲道:“兇手萬延泰已死,說這些空話又有何用!” “劍南節度使萬延泰雖死,其背后主謀卻還活著?!蔽菏逡滓琅f只看著那少年人,道:“指使萬延泰行兇之人,正是榮王李隱?!?/br> 魏叔易的話讓少年身后的朔方軍們變了臉色,他們不確信地交換著眼神。 并非每個普通人都能擁有靈敏的政治陰謀嗅覺,他們駐守北地,所得消息僅是岳光在京中遇害,而行兇者萬延泰當場已被誅殺——兇手已死,他們自然而然地便將一切怒氣轉移到了朝廷頭上。 但這只是大多普通軍士的認知。 岳春言及那名為首的武將聞聽此言,面上并無太多意外。他們所處的位置與身份,注定他們所聽所看會更加全面,自然也深想過萬延泰是為榮王行事的可能。 “即便是榮王指使又如何……榮王該死,難道就能代表朝廷無辜嗎!” 少年言落,忽然拔出身后的長劍,上前一大步,指向魏叔易。 那劍鋒直指向魏叔易胸膛,魏叔易非但未躲,反而邁上前一步。 第567章 為破局而入局 鋒利的劍尖刺破了官袍,長吉猛然上前一步:“郎君!” “大人!”那些禁軍也紛紛色變便要拔刀,卻被魏叔易抬手攔下。 魏叔易被那劍鋒抵著,看著持劍的少年,道:“朝廷并不無辜,岳節使之死,乃天子之失,而我等身為朝臣,未能行勸諫之舉,亦當擔責——” “如若殺了魏某,便可消解岳郎君與朔方軍之怒,魏某今日無不可死?!?/br> 魏叔易話音落,抵著那劍,竟再次抬步上前。 岳春言神情微驚,下意識地后退收劍,卻仍是察覺到手中劍鋒刺到了血rou。被收回的劍尖之上,分明有著鮮紅血色。 四下躁動嘈雜起來,岳春言看著那神情不為所動的青年官員,心下幾分動蕩——他這把劍極為鋒利,乃是父親所留……方才他但凡被殺念左右一瞬,或是收劍的動作慢上片刻,便有可能當場取此人性命! 真的不怕死嗎? 岳春言通紅的眼睛里,倒映著魏叔易的身影,那身影文氣卓越,如是看進其眼底,會發現那雙眼睛里無半分退縮畏懼,卻有無聲慚愧。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著,岳春言發現自己提劍的手有些顫抖,而不單單只是因為怒氣。 “岳郎君可曾想過,若朔方軍中因此興起亂象,與朝廷為敵,受苦者何人,受益者又是何人?”魏叔易眼眶微紅:“苦者為無辜將士與百姓,而益者卻是榮王李隱?!?/br> “榮王借劍南節度使在京中行濫殺之舉,目的便是要這天下亂上加亂,如此一來榮王府才更好從中得利——” “是,如今放眼這天下殘破,已是人人皆可反!”魏叔易的聲音提高了些,眼神依舊誠懇而有力:“可若結果只是以己方將士鮮血為仇人鋪就通天之路,試問果真值得嗎?” “若是岳節使在天之靈,又果真能夠欣慰安息嗎?” 這誠懇卻字字切中要害的一番話,讓岳春言及其身后的朔方軍慢慢變了臉色。 那些軍士們依舊不忿,卻也多了一絲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