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節
可這份于滿目腐朽枯敗的天地間忽然迸發出的熱血,卻又是那樣地觸動人心。 幾名族人立在原處,久久未動。 長孫寂定定地看向其中最有話語權的那位長輩。 那名族人攥緊了拳,卻是后退兩步,抬手道:“我這便讓人前去查證?!?/br> 說著,看了眼左右,交待道:“看管好家主!” 自家中出事后,這個仿佛一夕之間長大了的孩子,今日難得顯露出這般少年孩子氣,且神神叨叨的……瞧著叫人怪cao心的! 那族人走了兩步,復又嘆口氣交待:“……先讓他吃些東西!” 余下兩名族人應下。 那族人跨出門去,抬手合上房門時,才見自己雙手掌心中已滿是汗水。 深夜,長孫寂取出當初祖父留下的那一方家主印,恭敬地置于臨窗的桌幾之上,退后數步,紅著眼睛,跪身下去,鄭重拜下,深深叩首。 窗外明月高懸,夜空靜謐,星子漂浮其上。 將一切公務處理完罷的姚冉,此刻正伏案翻看父親從前的來信。 此時再回首看,姚冉恍惚間,似乎遲遲懂得了父親此前一封封信中所暗含的那份探究究竟從何而來…… 而父親此前的“為故人尋女”之說,仿佛也突然之間有了明確而驚人的指向…… 就連父親昔日面對常娘子時,那些一度被人打趣議論揶揄的不明態度,此刻也終于有了合理的解釋。 姚冉定定地抓著那些被翻看的有些凌亂的信紙,心頭漸漸浮現一個答案:她的父親,一直以來,都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姚冉開始鋪紙研磨,動作間,手指一直在輕微地發顫。 她的神情也因激動而在微微顫栗著。 在她眼中,天下姓氏,只要她家大人喜歡,只管挑了來用—— 一路從心跟隨常歲寧走到此處,便注定了姚冉與其他人不同,皇室血脈真假對她而言并不重要,在她看來,大人的尊貴根本無需任何身份加持…… 她在意的是,若此事為真,是經得起探究的真,那么她家大人在這場天下大爭中,便又多了一份籌碼與勝算! 她要向父親求證此事,并務必說服父親早日做好準備! 姚冉下筆,握筆力道雖緊,字跡卻也同樣顫栗著,如同被她心中的大風刮過,但她已不欲去管這些,只顧持筆疾書。 寫罷此信,姚冉行至窗前,推窗往西北而望。 天漸明,星月緩緩隱去蹤跡。 西北方向,常歲寧率軍先后收復了被范陽軍殘部或亂軍所踞的相州、魏州、邢州。 至邢州時,崔瑯與族人返回清河,放眼望去,大半殘敗。 當初段士昂攻入邢州后,一度讓人將清河崔氏祖宅看管了起來,封存了崔氏族人未來得及帶走的祖產書籍。但之后段士昂在洛陽戰敗的消息傳開后,其駐守邢州的舊部聞訊而逃,卷帶走了崔氏大半家產。 余下的則被亂軍瓜分,或輾轉流入了一些亂民手中。 加之有不滿崔氏已久的兵民放火燒宅,便有了此時的殘敗景象。 崔瑯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切,他身邊有族人頹然撲跪在地,放聲哭了起來。 他們皆深知,昔日的清河崔氏,真正一去不返了。 “既一去不返,那便昂首往前!”崔瑯壓下那一點淚意,向眾人道:“我等既然安在,又焉知前路一定不比從前!” 他說罷,便大步轉身離開。 一名圓胖少年抹了抹眼淚,快步跟了上去。 “六哥……”圓胖少年哽咽著問:“前路果真還會好嗎?” “管它呢!”崔瑯甩袖負手:“走著就是了!” 另一名紈绔少年也學著崔瑯一樣甩袖,將雙手背在身后,咧嘴應和道:“聽六哥的,走著!” 其余的少年人也忍下眼淚,紛紛效仿:“走著!” 少年人們身姿或挺拔,或透著不羈之氣,或負手獨行,或勾肩搭背,帶著幾分混不吝、全不怕的樂觀決心,相伴著走出了這殘破之地。 當夜,常歲寧率一隊輕騎,帶上崔瑯等人,秘密離開了邢州,往西面并州太原方向而去。 臘月里的太原,空氣中透著干燥的冷意。 所幸近日天氣晴好,日日總有暖陽驅散幾分寒氣。 坐落于太原西南處的并州大都督府內,盧氏抱著一只手爐,來回地踱步,讓侍女不時便去前院打聽消息。 幾名侍女輪流跑了好些個來回,這一趟,終于得以氣喘吁吁地道:“……夫人,到了,人到了!” 聞得此言,一旁的崔棠,快步奔走了出去。 剛在椅中坐下的盧氏雙眼一亮,也連忙起身,腳下飛快地往前院迎去。 常歲寧已在并州大都督府外下馬。 第564章 倒反天罡 常歲寧下馬之前,坐于馬背之上,定睛看了看那莊嚴肅穆的府門之上高懸著的“并州大都督府”匾額。 跟隨在側的元祥也下意識地看去,見得這醒目的六個大字,心中不由升起親切感受。 這時,大都督府外相候之人已經快步迎上前來。 常歲寧下馬之際,那群人當中的為首者抬手深深施禮,姿態恭敬:“在下并州大都督府長史戴從,恭候常節使多時了?!?/br> 常歲寧亦含笑抬手:“戴長史,久聞大名?!?/br> 她曾聽崔璟提起過戴從,言辭間甚為贊譽。 “豈敢!”戴從直起身時,這才真正看清眼前女子的面容與氣質。 戴從眼底閃過一絲快到看不清的訝異,側身讓至一旁,抬手恭敬地相請:“節使,請——” “有勞?!背q寧抬腿,腳步輕盈從容地邁上門前石階。 元祥與薺菜很快帶人跟上,留有百余名鐵騎等候在府門外分列兩側。 很快,崔瑯等人的車馬停穩,崔家眾人下得車來,走上前去,也被引進了府內。 薺菜跟在常歲寧身后,看著一路上行禮之人,視線不由落在了那位戴長史身上。 時下大都督一職多為遙領,真正料理督府事務的人乃是府上長史,居此職者,官從三品,掌督府實務。 換而言之,太原及整個并州皆在這位戴長史的總領之下,而如此身份之人在前為節使引路,無疑代表著太原城最高的禮待與敬畏。 薺菜將戴長史的恭敬態度看在眼中,心中悄然思索分辨著——這位長史同她家節使頭一遭見面,此時能做到這般地步,多半是事先得到了什么交待。 一旁,元祥將一只手熟稔隨意地搭在了戴長史肩上,笑著問:“許久不見,長史今日怎未簪花了?” 戴長史是個心思細膩的文人,雖已步入中年,仍保留著簪花的風雅愛好。 戴長史面上依舊掛著得體的淡笑,不著痕跡地拿下元祥的手,輕咳一聲不曾接話,并拿提醒的眼神看了元祥一眼。 這可是常節使頭一回來家里,當眾嘀咕這些閑話,顯得多不沉穩,多沒規矩。 偏是此時,一貫更沒規矩的崔瑯跟了上來,在確認了戴長史的身份之后,便連聲道謝:“……當初若非長史相助,家中族人便無法安然遷至太原!這些時日來,族人在此打攪良多,有勞長史費心照拂了!” 戴長史笑著道:“六郎君不必如此客氣見外,此乃大都督的交待,亦是戴某分內事而已?!?/br> 作為崔璟的下僚,戴從除了對崔璟的真心折服之外,另還記著崔璟一份恩情——先前,他險些被冠以謀逆罪名,是崔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保下了太原。 如今又兼世道動蕩,面對崔璟的諸多交待,戴從每每聽命行事之余,便更多了一份用心cao持,對待收留崔家人之事如此,對待常歲寧到來之事亦是如此。 戴長史身上的這份如母親般的cao持感讓崔瑯倍感親切,后者環顧四下,竟忍不住紅了眼眶:“……雖是頭一回來此,卻有歸家之感,仿佛來了此處,便來到了長兄身邊?!?/br> “可惜長兄如今身在軍中,還不知是何情況……”崔瑯說著,忽然問:“對了,長史,我阿娘和meimei可好?” 戴長史點頭:“夫人與女郎皆安?!?/br> “這么久沒見,阿娘與meimei定然惦記我惦記得狠了……”崔瑯思親心切,迫不及待地加快腳步,卻被戴長史伸手無聲攔下。 崔瑯轉過頭,正對上戴長史不贊成的目光。 戴長史含笑提醒:“既已至家中,六郎君實不必如此心急?!?/br> 常節使在此,由六郎君快步越過前去,走在前頭,不合規矩。 這并不是尋常的姑娘家登門,只需要給對方留下一個松快親切的好印象即可—— 雖說是大都督心儀的女郎,但在這重身份關系之前,對方先是淮南道節度使常歲寧,又是手握東都洛陽之人……對待如此身份者,自然要有足夠的禮待與敬重。 雖說親近與敬重缺一不可,但敬字卻務必是要擺在首位的。 局面發展到今日這一步,而他也已從大都督的態度中看懂了之后的路……那么,有些規矩,便要趁早立下才行。 不單是并州大都督府,六郎君這跳脫鬧哄的性情,也當視情形稍作收斂一些,才能在往后的相處之道上走得更加穩妥長遠。 戴從在崔瑯的小臂上輕輕拍了兩下,以作提醒。 崔瑯哪里還有不懂的,稍慢下了腳步,重新跟在常歲寧身后。 這一刻,崔瑯看著走在正前方的少女,心頭莫名澎湃之余,更多了一份鄭重。同時他意識到,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上進二字任重道遠,不能只停留在嘴皮子功夫上。 崔瑯心思起伏間,跟著人群往前走著,直到前方出現了兩道熟悉的人影。 崔瑯眼睛忽然一紅,一句久別重逢的“阿娘”還未來得及喊出口,只聽自家阿娘在前頭開了口,但喊的卻是:“常節使——!” 盧氏沒來得及去搜尋自家兒子的身影,目光與心神便齊齊被為首的常歲寧吸引了去。 盧氏駐足,帶著女兒,下意識地福身一禮。 常歲寧認出了她,抬手道:“盧夫人?!?/br> 說著,視線同樣落在崔棠身上:“崔娘子?!?/br> 而見盧氏仍維持著福身的動作未動,常歲寧便伸出一只手去,虛托住盧氏半邊手臂。 四目相對一瞬,盧氏的眼睛略略一顫,幾乎失了神去。 一別數年,眼前之人比她記憶中高了不少,氣質更是大變了。 高挑的女子系著墨色披風,褪下的風帽邊沿處鑲嵌著御寒的雪白狐毛,分明的黑與白,似乎更明晰了她的骨骼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