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節
在許多個日夜的迷茫中,長孫寂都很想聽一聽常歲寧的想法——她是心懷膽氣者,也是時下不容忽視的群雄之一。無論最終意見能否達成一致,她的話,都很值得一聽。 途中聽聞了常歲寧收復洛陽的消息之后,長孫寂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鄭潮聽著少年人那一句赤誠無比的“我信她不會欺瞞于我”,默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鄭潮這笑意中并不帶諷刺,身為曾經士族子弟間的頂級叛逆者,鄭潮從不試圖去取笑懷赤心之人。 他只是有點迷茫,這長孫郎君如此篤信常歲寧不會相欺,懷此信任之心而來,如若被辜負,必不可能輕易妥協……常歲寧如此算無遺策,會想不到這個后果嗎?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鄭潮覺得自己有責任從中試探一二:“長孫氏扶持李氏之心……不知可有更改?” 長孫寂眉眼間神色堅定,微微搖頭:“絕不更改?!?/br> 這是他祖父臨去前的遺志,亦是他長孫家的使命,這使命本身甚至高于一切利益。 鄭潮點了頭,沒有急著再多言。 長孫寂則表明了此行來意:“晚輩此來江都耗時足足數月之久,行至中途,才知常節使已率兵離開江都。加之今日天色已晚,晚輩一行便打算明日一早再正式登江都刺史府門拜訪。在那之前,晚輩想來見一見鄭先生,先生乃常節使看重之人,晚輩斗膽欲問一句,不知先生可知常節使所擇明主是為何人?” 常歲寧不在江都,少年人對刺史府中人等實在陌生,便想在登門之前,心中多少有個底。 見鄭潮一時未語,長孫寂坦誠道:“常節使在信上言,她也打算扶持李氏?!?/br> 鄭潮表面恍然點頭,心中卻在打鼓——節使她竟將話說得這樣死了?這要怎么圓? 鄭潮面上現出一絲慚愧,笑著道:“鄭某自知智謀欠缺,向來只負責無二院學事,從不過問節使這些大事抉擇……倒是無法為長孫郎君解惑了?!?/br> 長孫寂聞言并不見失望之色,反而流露出真實的驚訝,眼睛都亮了幾分:“鄭先生不知常節使所向,卻依舊全心托付……這是何等信任?” 少年人一副“由此可見常節使實有諸多過人之處”的感悟之色,叫鄭潮在心底咋舌。 最終,他也唯有端起茶盞,敬這少年人的一腔赤誠,道:“如此,明日刺史府之行,便愿長孫郎君能夠遂愿?!?/br> 他只能祝福到這兒了。 長孫寂端茶執禮,眼神熠熠生輝:“借先生吉言,寂也萬分希望能與常節使及先生同行?!?/br> 次日晨早,江都刺史府外的積雪剛被清掃干凈,長孫寂便登了門。 長孫寂持常歲寧的親筆回信而來,又因常歲寧離開江都前便有過交待,故而他得到了最高規格的接待,被顧二郎帶去見了王岳。 見到長孫寂的那一刻,王岳精神一振——主公誠不我欺,人果然真的來了。 “我家節使雖不在江都,卻早有交待,在外也一直掛心長孫郎君赴約到來之事……”王岳取出一封書信:“此乃節使自洛陽動兵北上之前令人送回的書信,特意托在下親手轉交長孫郎君?!?/br> “節使有言,待長孫郎君見罷此信,便能明白一切了?!?/br> 除此外,王岳沒有擅作主張多說什么,只將書信奉上。 長孫寂不敢怠慢,雙手接過后,當場便打開了信箋。 片刻,觀得信上所言,卻叫這個自認已鍛造出七八分沉穩之氣的少年人神情震顫起來。 他以赤誠之心赴約,常歲寧亦以赤誠相待。 但后者的這份赤誠,卻是完全超乎了前者的所有設想。 手中信紙之上的筆跡灑脫中透著沉靜,可見寫信之人心境平和有序,然而其上所揭露的,卻是一樁從未現世的驚天之秘。 長孫寂滿眼不可置信,抬眼間,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問對面的王岳:“……節使……本姓李?!” 王岳:“……?!” 第563章 先皇幺女 眼見著王岳怔了好大一會兒,長孫寂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信上內容。 然而反復觀看罷,信上內容未變,唯有他被沖擊的心緒不斷起伏變幻著。 少年人聽到自己胸膛內的心臟在近乎錯亂地跳動著,腦海中思緒則如巨浪翻涌。 長孫寂震詫到混亂間,王岳的神色已然恢復如常,仿佛方才的怔然只是在斟酌言辭,此時則神情莫測地一笑,道:“節使尚未對外宣明之事,請恕在下不敢多言?!?/br> 這話落在長孫寂耳中,等同是默認了。 許久,長孫寂才勉強尋回神思,將那封信箋仔細折疊整齊,鄭重收放入懷中,起身向王岳告辭。 王岳親自將人送出了刺史府,一路神情如常,并且熱情地給長孫寂介紹了江都城內的一些風雅去處。 送走了客人之后,王岳轉身折返回府。 府內甬道上的雪皆被清掃干凈了,卻怎奈王岳好似壓根沒看路,竟一跤栽進了路旁的花圃中。 看著詭異地撲倒在了雪中的王先生,跟隨在后的小吏大驚失色,趕忙上前將人攙扶起來。 王岳沾了滿臉的雪沫子,神情卻依舊怔怔驚惑,眼睛微微瞪大,此臉此態,倒好似戲樓中抹了滿臉白粉的角兒,這角兒的腦中則是恰合時宜的喧天戲鼓聲,咚咚隆鏘敲個不停。 滿腦子戲鼓聲的王岳,不甚清醒地往外書房走去,走到半路,恰遇到了從前七堂回來的姚冉。 姚冉手中捧著一摞冊子,駐足向王岳點了下頭:“王先生?!?/br> “冉女史啊……”王岳突然向姚冉走近,揪住了姚冉一角衣袖,拉著人往一旁走了走。 “先生?”姚冉愕然不解。 “女史可知……”王岳壓低聲音,并竭力讓語調聽起來不那么失常:“女史可知,節使本姓李?” 他必須要找個人分擔一下自己震蕩的心情,才不至于將腦子震出個好歹來,而放眼整個江都刺史府里,數這位冉女史最得節使信任……再沒有比對方更合適的人選了! 忽聞此言,姚冉捧著冊子的手指微微摳緊了些,面上卻未見異色,近乎平靜地問:“敢問望山先生是從何處得知到的這個說法?” “節使親筆書信……”王岳看了眼四周,確定無人靠近,才道:“正是令我轉交給長孫氏家主的那一封!” 姚冉正色問:“節使在信上將此事告知了長孫氏家主?” 見王岳點頭,姚冉斂容道:“既是節使所言,自然不會有假?!?/br> 姚冉一臉信念感甚堅的模樣,讓王岳全然摸不透她事先究竟是否知曉此事。 正要再問時,只聽姚冉道:“先生,我等無需為事實真相而過分驚訝。余下之事,且等大人來日示下便是?!?/br> 聽她微微咬重了“事實真相”四字,王岳一個激靈,忙不迭點頭:“王某明白……” 姚冉提步,繼續往外書房的方向走去,在無人看到的角度,她眼睛閃閃發亮地凝視著前方,口中無聲呼出一口長長的白霧。 長孫寂一路沉默地回到了落腳的客棧中之后,并未與族人們談話,而是將自己關了起來。 一直等到天色暗下,幾名心中不定的族人再次前去敲響了房門,長孫寂才終于肯將門打開。 族人們走進昏暗的房中,將油燈點燃,壓低聲音問:“……如何說的?常歲寧所擇何人?不是榮王?” 盤坐于矮幾后的長孫寂身上系著的披風甚至仍未除去,他道:“不是?!?/br> “果然不是……” 那幾名長孫氏的族人并不意外。 他們路上便聽聞了常歲寧收復洛陽的消息,自然也未曾錯過范陽王李復那封《告罪書》,常歲寧作為洛陽之戰的最終得利者,摧毀了榮王的計劃,并將之公諸于世……這顯然不是對待支持者的態度,而分明是敵對的立場。 此時,他們最在意的是:“她所擇究竟何人?” 長孫寂看著族人:“常節使所擇,乃常節使自身?!?/br> 幾人倏地愣住,很快有人露出被戲耍愚弄的惱怒之色:“……早就猜到她不過是在故弄玄虛!回信所言,不過是為了將家主誆來江都!” “家主……趁常歲寧不在此地,我等還當速速設法離去!” “不,并非誆騙,不算誆騙……”長孫寂道:“常節使先前所言李家人選確有其人……那人正是她自己?!?/br> 房內霎時間一靜,只聞少年人字字清晰地道:“常節使自稱本姓李,出身皇室正統,乃先皇幺女?!?/br> “……先皇幺女?!”一名族人幾乎失聲道:“怎么可能?” “她年歲幾何?” “先皇過世多年,從未聽聞過竟有流落在外的皇女……” 他們的第一反應皆是此乃造假之言,長孫寂已將那封書信捧起:“請幾位叔父先行過目?!?/br> 幾名族人紛紛上前,共看罷信上內容,神情起伏各異。 此等大事,自然不能單憑常歲寧一面之詞。 尤其是皇室血脈之說,先皇故去多年,想要證明其身份,少不了作證之人。 引起了長孫氏族人們重視的是,常歲寧在信上自行列出了可證此事的知情者名單,而其中竟赫然出現了大理寺卿姚翼、褚太傅等人……乃至先太子效的名號! 先太子李效的分量不言而喻,然而先太子已不在人世,自然也無從當面求證,可是褚太傅等人尚且健在…… 長孫氏一族雖被流于黔州,但根基人脈尚在,想要間接向名單上的“知情者”求證此事,并非沒有門路。 褚太傅的人品可信八九分,常歲寧所言是否為空xue來風,他們之后一探便知。 幾名長孫氏族人慢慢冷靜下來,將那份質疑暫時壓下,轉而去思索另一個問題:查證之后呢? 若常歲寧果真是先皇之女,他們又待如何? 幾人下意識地看向長孫寂,有人不禁道:“退一萬步說,她是個女子……” “大盛曾有皇女為帝的先例?!鄙倌耆四可谱频氐溃骸氨藭r我長孫一族中亦有人出任右相,算得上君賢臣明?!?/br> “祖父臨終托付之際,亦未曾將女子剔除在外?!?/br> 長孫寂說話間,站起了身來,直言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諸位叔父,若此事為真,我愿代長孫氏上下選擇扶持常節使為大盛新主!” 有風從窗縫中鉆入,燭火搖曳間,可見少年人眉間竟滿是驚人的堅定之色。 房內再次靜了靜。 片刻,一名族人才道:“家主,此事輕率不得——” “我等已然觀望至今,何來輕率之說?”長孫寂道:“一直以來,面對榮王招攬,我心仍有諸多疑慮……而這一路趕赴江都,我亦時常在想,究竟常節使所擇何人,才能真正說服于我?思來想去,竟不得答案?!?/br> “直到侄兒見此信……”少年看向族人手中那封書信,而后忽然抬眼,神情愈發篤定:“卻生豁然開朗之感!” 原本幾乎無解的問題,突然出現了這樣一個預料之外的答案……他先是震驚,而后便疑慮盡消,只余下了莫大欣喜! “我在此靜坐許久,心有所感……長孫氏之所以徘徊觀望至今,冥冥之中,或正有祖父在天之靈指引!” 少年人眼角微有些發紅:“諸位叔父,重振長孫家榮光,或就在此舉了!” 這般年紀的少年說出這樣一番話,似乎顯得熱血有余而謹慎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