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節
朝中動兵十五萬,討伐山南西道節度使。 此一戰由玄策府中一名已多年未近前線、已是半養老狀態的老將為主帥,設監軍太監坐鎮,另有一名天子心腹文臣相隨,已于這場大雪之前動身。 大軍出征當日,病了多日的女帝系著厚重的外披,身側僅有一名上了年紀的嬤嬤陪同,回了一趟那位于象園旁側的舊時居所。 大雪如絮,片片飄落。 大理寺,一間狹小昏暗的牢房上方,開了一處小到不能稱之為窗的巴掌大的孔洞。 寒氣從那里壓下來,雪花也一視同仁地落下。 僅著單薄囚衣,盤膝而坐的崔洐仰面望著飄落的雪絮。 他曾無數次想過尋死,但到頭來,他卻成為了阻止族人們尋死的貪生之人。 即便如此,依舊有體弱的族人們挨不過這凜冽寒冬。 崔洐仰望著灰沉天光,眼前閃過父親死前的畫面,也想到了往昔的種種。 選擇榮王,也并非就代表他們能平順渡過危機,沒有哪一條路是穩贏不輸的,從一開始這便是在賭。 如今他們分散在劍南道附近的族人皆在為榮王效力,而身在牢獄中的他們,同樣也扮演著為榮王cao縱文心輿論的角色。 朝廷出兵那日,崔洐聽到了外面轟動的聲音,也有一名年長的獄卒隔著冰涼的牢欄,向他啐了一口,道:【這次出兵的可是玄策軍,待他們傳回捷報,到時朝廷再處決你們,看誰還敢攔!】 彼時崔洐沒有反駁,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 段士昂在洛陽大敗,給了朝中出兵的底氣,而父親的抉擇則讓他心中有些奇異的慶幸:至少,讓段士昂大敗之人是常歲寧。 此刻雪落之下,崔洐閉上眼睛,無聲凄惶一笑。 京城被初雪籠罩之時,嶺南一帶還算和暖。 七日前,有欽差攜密旨抵達道州,讓肖旻盡快點兵動身,去往嶺南道。 肖旻提議,給他半月時間,待他清剿罷卞春梁殘部,再行前往嶺南,卻被欽差斷然拒絕。 李獻死后,肖旻一路追剿卞春梁到道州,收復數座城池,如今卞春梁所有殘部已不足五千人。 這一路來,肖旻自知自己的動作不算迅速,他本該更早一些鏟除卞春梁之禍,但卞春梁幾次身處絕境,卻總能謀出一線生機…… 肖旻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并不是他與卞春梁之間的高低之分,而是民心的作用。 尤其是這道州附近,此乃卞春梁起事之地,在許多百姓眼中,正是因為他們當初遭受了朝廷不公的待遇,卞春梁才會生出替他們討還公道的大不韙之舉。 他們大多數人嘴上沒有明說,內心卻無不將卞春梁視作救世的英雄。 肖旻已與此處百姓周旋許久,避免他們出現暴動之余,卻遲遲未能真正確認卞春梁的藏身之所。 卞春梁不死,肖旻心中始終有些不安,但欽差已收回他的兵符,繼而將代表著一道節度使身份的金銅朱旄節杖交到了他的手中。 第562章 驚天之秘 前嶺南節度使慘死京師皇城門外,劍南道與黔中道的勢力已開始在嶺南道滲透,肖旻口中的半月之期,對傳旨欽差而言實無商榷的余地。而此時已值尾聲的卞春梁之戰,看起來也實在沒有商榷的必要。 此時肖旻大軍在道州一帶可動用的兵力共有十五萬,而卞春梁僅余五千殘兵。 天子密令之上有言,著肖旻率軍十萬,前往嶺南道主持大局,仍留下五萬人馬繼續清剿卞春梁—— 由五萬勝利之師為這場已無懸念的戰爭收尾,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都并非一個輕率的決定,甚至可見天子對卞春梁的忌憚程度。 傳旨欽差將一切利弊輕重與肖旻言明,跟隨大軍許久的監軍太監適時地在一旁說道:【肖將軍只管放心趕赴嶺南,咱家與樓將軍定會盡快將卞春梁殘部清掃干凈,年前必然能給陛下與朝中一個圓滿的交代?!?/br> 朝中與卞春梁叛軍之戰,從微末至激烈,再到此時即將落幕,已持續了近三年之久。 至此,肖旻倘若再行多言,便會有推辭抗旨嫌疑。 監軍太監在軍中的權力更在肖旻之上,肖旻很清楚,倘若為此起內亂,無論是對卞軍還是嶺南局面而言,皆是下下之策,實在毫無必要。 事后,奉旨接替了肖旻主帥之位的原副帥樓景山,單獨與肖旻長談了一場。 樓景山是禁軍統領出身,自李獻死后,此人便奉旨與監軍太監共同趕赴江南西道戰場,在軍中擔任副帥之職。 【請肖將軍放心?!繕蔷吧脚c肖旻道:【我定會替將軍好好地打完這一場必勝之仗?!?/br> 一路并肩作戰而來,肖旻對這個年輕人頗有些好印象,雖年輕欠缺戰場經驗,卻貴在謙遜無浮躁氣,經過這段時日的磨礪,已隱隱顯露出良將之風。 在肖旻看來,當今圣人挑選培養的這個苗子,還是十分可用的,假以時日,將成大器。 同為武將,肖旻待其亦存相惜之心,一直不吝于栽培提點,當下同樣認真叮囑道:【戰事雖近尾聲,亦不可掉以輕心,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無論何時都不要試圖與百姓為敵,民心逆反則禍患反噬不息……】 樓景山認真應下,幾分憂心地看著肖旻,拱手道:【此去嶺南,肖將軍務必保重?!?/br> 【會的?!啃F笑著拍了拍這位年輕人的肩膀:【你若果真掛心我,便早日結束這里的戰事,帶著你的五萬兵馬前去嶺南助我?!?/br> 圣人甚是看重嶺南道的歸屬,并有意借嶺南的地理位置來日夾擊劍南道與黔中道,因此密旨上有言,待卞軍之亂徹底平息,便使樓景山率軍前去與肖旻會合。 樓景山聽得肖旻口中那一聲“你的五萬兵馬”,心中一凜,忽覺肩上有了責任,遂向肖旻深深拜下:【在下必不負肖將軍所托?!?/br> 交接罷一切事務,肖旻做完自己能做的一切之后,便帶上十萬兵馬,動身趕往與道州相鄰的嶺南道。 這一日,南地天色晴好。 這些時日來,敖副將已隱約察覺到自家將軍心中似有別的打算,值此上路之際,試著問了一句:“將軍,咱們此去……” 馬背上,肖旻難得暢快一笑,道:“平嶺南亂象,定天下大局!” 敖副將脊背一直,緊接著見肖旻轉過頭去,又與他道了一句:“不為朝廷?!?/br> 敖副將眼神微震,抱起攥著韁繩的拳頭,擲地有聲地道:“末將誓死追隨將軍!” 肖旻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道州軍營的方向。 在朝廷的一次次抉擇之下,他已盡罷自己一切能盡的責任,“此去”心中無愧。 當初岳州瘟疫之事,在那場持續到天明的廝殺煉獄中,他在那莫大的迷茫中,看到了當權者的本相,與當朝將盡之氣數。 而今,他也終于要去走自己真正想走的那條路了。 孤身投奔新主,難免誠意匱乏,既然朝廷還需繼續用他,那他便以這十萬兵力定下嶺南,磨鋒手中刀刃,恭候新主之令,踐行太平之約。 肖旻遙望北方,策馬而去。 冬月里的江都城,也落了一場細碎的小雪。 此日,一支自西面而來的商隊,經過查驗之后,被放行入城。 商隊中,一輛馬車內,有少年打起車簾,沿途將街景盡收眼底。 商隊在城中一處客棧中暫時落腳解乏,臨近晚間,小雪已經休止,商隊中的那名少年系上一件湛藍色披風,罩上擋風的兜帽,帶上兩人,出了客棧而去。 江都不設宵禁,輕薄的小雪覆在青瓦之上,此時街道上人流如織,燈火與雪光相映之下,好似為這座城池點綴上了一抹天人相合之華彩。 少年行走其中,多有不切實際之感。 這般時辰,無二院早已散學,學生們出入說笑著,少年人來到了這座傳聞中的學館內,道明了想要求見院主鄭潮的來意,并自稱是舊識。 管事見這少年氣態不凡,便令其稍候,向鄭潮通傳而去。 鄭潮孤身一人,早先謝絕了常歲寧在城中為其置辦居所的提議,一直都住在學館中。今日落雪,他早早用了晚食,正打算歇下,卻未曾想有晚客到訪。 且來客的身份也叫他十分驚異。 鄭潮看著在自己面前摘下兜帽,露出了一張俊逸臉龐,向自己施禮的少年,頗感驚異:“長孫郎君?” “鄭先生,許久不見了?!遍L孫寂直起身來。 鄭潮忙請他坐下說話。 書童奉上熱茶,復又退去。 你來我往的一番寒暄中,鄭潮無聲猜測這長孫寂的來意。 此前他經過黔州時,曾得長孫家相邀,與這位年少的長孫氏家主有過一面之緣。 那時,長孫寂試圖邀他一同輔佐榮王,他婉拒之后,長孫寂又提到了常歲寧,大意是想與常歲寧一同擇主輔之。 鄭潮彼時就覺得這個想法太過異想天開,只婉轉地提議長孫寂可以向常歲寧去信一試。 誰曾想,這位長孫郎君,竟然會親自來了江都…… 那么,長孫寂此來的目的,是他鄭潮,還是常歲寧呢? 若是依舊對他鄭潮念念不忘,那他當真要贊一句少年人膽量可嘉,敢來江都挖人撬墻角,那不是老虎頭上拔毛嗎? 而若是為了說服常歲寧歸順榮王……那便不是拔毛那么簡單了,鄭潮更愿稱之為羊入虎口。 長孫寂雖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成長速度卻是有目共睹,他未急著切入正題,一盞茶用罷,才道:“黔州一別后,先生似乎改變頗多?!?/br> 鄭潮一笑,點頭:“江都風水養人?!?/br> 長孫寂也露出笑意:“看來先生在這風水宜人之處,找到了心中歸宿?!?/br> 他道:“江都的確是個好地方,晚輩一路而來,常有誤入桃源寶地之感……先生所追求的學政之道,的確惟有江都與常節使能給?!?/br> 鄭潮笑著嘆息一聲,間接表明態度:“是,得此知遇之恩,自當竭力相報?!?/br> 話至此處,長孫寂才道:“實不瞞先生,晚輩此次秘密前來江都,是受常節使回信相邀,共商擇主大事?!?/br> 鄭潮微感錯愕——怎么個事? 合著這位長孫郎君試圖去信勸服常歲寧未果,反而被常歲寧誆來了江都? 她這抓著麻袋的手,抻得倒是真夠遠的。 “共商擇主大事”…… 鄭潮在心中品了品這句話,再看面前顯然信以為真的少年,心中莫名幾分同情,道了聲“原來如此”,不由得問:“……世道如此之亂,長孫郎君親自遠赴江都,家中族人竟愿應允嗎?” 這話中另有深意,畢竟鄭潮很難相信此時還會有人愿意相信常歲寧沒有自立的野心,更何況是長孫氏的族人—— “族人本不贊成,是我執意前來?!遍L孫寂認真道:“我與常娘子在京中時便有交集,我信得過她的為人,相信她不會欺瞞于我?!?/br> 他知道,經歷了無數風雨人心的族人們更為老成,但是他再三猶豫之后,還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如今既為長孫氏的家主,聽取族人們的意見固然是他的本分,但他亦不能失去自己的判斷——正因這一句話,他才得以說服了幾名叔伯。 當初他小姑被明謹所害的真相是常娘子以身設局揭露,他身為親歷者,曾親眼見識到了常娘子的膽氣及公正之氣。 為此,他愿意堅持前來,這是他表達信任的誠意。 黔州所在的黔中道已被榮王掌控,面對榮王的招攬,他們長孫氏族人一直維持著曖昧態度,而這終究不是長久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