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節
冬至之際,河水雖尚未結冰,但水流放緩,今夜無風,船只便行得很慢。 咽下了最后一口餅時,李昀擦了擦嘴,看向前方茫茫夜色,不由問:“父親,咱們要去何處?” “你我二人身無長處,自然要尋一處安穩地暫避……” 李昀神情茫然:“如今這世道,還有哪里是安穩的嗎?” 范陽王吃飽了就躺,拉過船艙里硬邦邦的舊被子蓋在身上,困意上涌間,打了個呵欠:“怎么沒有……” 有常歲寧那“未言”的第三個原因在,李復總覺著,之后還會再有交集的。 既如此,他也別跑太遠,省得來日被她抓回來時太麻煩……他這個人,最怕走路了。 隨著小船漸遠,水面上被撕開留下的痕跡,在月色的照拂下,慢慢重新愈合平整,正如人心逐漸平穩下來的洛陽城。 次日,洛陽城中早鐘齊鳴,試著恢復了外出的百姓們小心翼翼地打聽著消息。 范陽王李復被處決之事很快傳開,一并被示之人前的,還有一封李復用鮮血寫下的《告罪書》。 據聞,此封《告罪書》是李復提早留在洛陽宮苑中的,蓋了李復的印。 其上的內容,一經傳開,便令世人嘩然。 那不單僅是一個謀逆者瀕臨絕路時的自省與懺悔,其中還揭露了一樁令人震詫的陰謀。 李復于此書之上言,自知犯下了謀逆大過,罪無可赦,然而他卻也是遭人利用,不過是他人手中一顆棋子—— 其上直言:【罪人李復可死,然而范陽之亂禍至洛陽,始作俑者乃榮王李隱?!?/br> 那封《告罪書》上,以李復的身份口吻言明了段士昂暗中聽從榮王李隱安排行事,借他之手興起戰亂,李隱從中欲坐收漁翁之利的事實。 除此外,還言明揭露了段士昂家姊乃榮王李隱外室妾的關系牽扯。 而李復自稱查明此事后,當機立斷斬殺了段士昂。自覺無顏面對李氏列祖列宗,惟求一死之余,務必要向世人揭露李隱的真實面目,以此真相警醒世人。 其上數百字余,字字鋒利泣血。 死人的話,似乎總是更可信一些。 這些雖然都算不得鐵證,榮王有得是說辭可以開脫反駁,但在他開口否認之前,此事注定要在洛陽城中引起一番轟動。 世人無從得知的是,這封由李復親手抄寫的《告罪書》,實則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錢甚錢先生在背后“捉刀”而成。 雖說其上并未展露太多文采,并結合了范陽王李復的性情筆風寫就,但勝在足夠簡潔深刻,便于傳播,措辭很能夠引起輿論共鳴。 在常歲寧看來,論起這方面的功底造詣,駱先生目下是沒有對手的。 果然,短短一日間,這封《告罪書》便被諸多洛陽文人相互傳抄。 這時,常歲寧托崔瑯辦了一件事,請了崔瑯那位“不如速死叔”——崔秉,就此事作了一篇文章。 崔秉憑借著一篇篇《不如速死賦》,在洛陽城中已頗具聲名,并擁有了一批忠誠的擁躉,這些人普遍具有同一個特點:多是對時局失望透頂之人。 崔秉這篇暗諷榮王李隱欺世盜名的文章剛傳開,很快便得到了這群文人們的附和跟從。 以洛陽城為中心,四下對榮王的質疑聲越來越多。 而此時,常歲寧收復洛陽的捷報,已經快馬傳至了京中。 朝廷上下喜出望外,人心迎來了久違的振奮。 太子更是在早朝之上直接喜極而泣,雙眼冒著淚光,連聲稱贊:“此一戰,常節使居功甚偉!實乃我大盛之福!” 洛陽城竟然被收回來了——這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常節使卻活生生地辦到了! 太子一時上頭,口中對常歲寧的夸贊之辭源源不絕地噴涌而出,他甚至從不曾在早朝上說過這樣多的話。 但不知為何,附和的官員卻不如他想象中那樣多,原本大喜的氣氛,也漸漸添了一縷他看不太懂的凝重。 很擅長察言觀色的太子留意到,這份凝重之氣,甚至出現在了馬相的眼中。 百官間,不時有人交換著眼神,眼底都算不上安定。 洛陽被收復,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但這封捷報,是由洛陽宮苑的宦官傳回,而立下此功的常歲寧未曾有半字傳回京中。 如此緊要的戰事,如此值得被重賞的奇功,身為主帥必當要詳盡地寫一封奏報傳回,才算合乎規矩……更何況,常歲寧直接做主在洛陽處決了范陽王父子,未曾經過朝廷。 不免又有官員想到,當初常歲寧護下汴州,事后也未曾傳報朝廷。 除此外,朝中也已經太久沒有見到過來自常歲寧的任何文書了。 這其中流露出的無聲傲慢,讓他們實在無法忽視。 京中朝廷又無聲等待了數日,直到李復那封《告罪書》被傳抄入京,他們卻依舊未曾等到常歲寧的任何奏報。 這已然不是事務繁忙能夠解釋的了,常歲寧即便再忙,可她手下自有謀士文吏無數,豈會連起草一份奏報都做不到? ——她這是什么意思? 朝中諸多官員為此感到憤怒,但奇異地是,明面上竟始終無人提出半字質疑,更不見上疏彈劾之舉。 有御史試圖上書,卻被各處攔下了。 一時間,朝堂上下,在不安的觀望中,默契到近乎詭異地在維持著某種搖搖欲墜的平衡。 此一日,京中陰雨,天色黑得尤其早。 六部官員陸續下值之后,湛勉離開之際,恰遇褚太傅,二人撐傘而行,借著雨聲遮掩,湛勉低聲問了一句:“老師,近日常節使之事……您是何看法?” 官服之外系著一件灰狐披風的老太傅在傘下,哼聲道:“明擺著的欺軟怕硬?!?/br> 湛勉一愣:“您說得是……” 老太傅嗤笑:“滿朝文武?!?/br> 湛勉默然了一下。 “從前他們不是最愛指手畫腳吹毛求疵么……”老太傅抬起花白的長眉:“怎如今她果真做了理應被彈劾治罪之舉,滿朝上下,卻反倒無一人敢言了?” 湛勉心頭浮現一字答案——怕。 怕彈劾之聲起不到任何懲治威懾她的作用,而只會觸怒她……而今朝廷根本無法承擔將之觸怒的后果。 哪怕有人私下已在怒罵【本官早已說過,此女野心昭昭必成禍患,本該趁早鏟除,奈何無人肯聽】,今卻也無計可施。 湛勉心頭滋味繁雜,聲音更低了些:“那依老師之見,常節使她果真會……” “會?!瘪姨岛敛华q豫地點頭:“要反的?!?/br> 老太傅說著,一手撐傘,一手負在腰后,悠然建議道:“你且去彈劾罷?!?/br> “……”湛勉看著自家老師悠然而去的背影,莫名覺得這壞脾氣老頭兒似乎有些得意。 第556章 很擅長活命 湛勉撐著傘快走幾步,又追上了老太傅。 彈劾常節使這種事,湛勉只在心底搖頭——滿朝文武都做不來的事,他湛勉逞哪門子唯恐天下不亂的英雄? 糟心的公事一籮筐,湛勉皆按住不再多提,轉而與老太傅問道:“老師今年的七十大壽……不知打算如何cao辦?” 褚太傅淡聲道:“如此關頭,還做什么大壽?!?/br> “壽宴不辦了?”湛勉眼神訝然:“那……” 七十大壽有著不同于尋常壽辰的意義,大盛官員七十致仕,而老師早有退隱之心,近年來又異常cao勞,幾乎是在罵罵咧咧中撐下來的。 湛勉原以為,老師多半會熱熱鬧鬧地cao辦這場壽宴,而后順理成章地向朝廷提出致仕,若是動作夠快,說不定還能過一個無事一身輕的自在年節。 褚太傅道:“老夫此時退去,只怕那太子小兒會撲在老夫家門前終日啼哭?!?/br> “……”湛勉覺得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畢竟如今的朝局實在艱難,莫說太子了,他也時常想要啼哭。 魏叔易自請北上護送朔方節度使的尸骨返回關內道,而門下省另一位相公崔澔……據說太子徹查朔方節度使一案,已然查到了崔澔及崔家身上…… 再三觀望衡量后,女帝最終還是選擇要向崔家動手了。 如此抉擇之下,值此年終,朝堂將再度迎來一場劇烈的震蕩。 而后果如何,許多人都無法預料估量。 湛勉也曾欲借太子之口勸誡圣人三思而行,但圣意已定。 顯然,在圣人眼中,將崔家從朝堂之上徹底拔除所帶來的動蕩,與縱容崔家留在朝中為他人所用的隱患,二者相較之下,后者更加不可容忍。 湛勉不由又想到嶺南與朔方節度使之死…… 時至今日,圣人的每一招,已然皆是險棋,只為輸贏,而顧不上去衡量得失。 風雨吹打著傘面,一縷冰涼雨絲斜斜落在湛勉眉間,想到接下來的艱險局面,他抬眼看向上方,只覺烏云愈發密集陰冷。 此刻他心頭唯一的慰藉大約便是老師還在身旁,不由幾分慶幸動容地道:“老師您到底是心系大局,不忍見學生們獨自支撐……” 老師歷經數朝,如同不受紛亂所擾的山川清流,更是許多像他一樣的官員眼中的主心骨,老師仍在,他們還能聽一聽老師懟人,心中便能相對安定許多。 “大局……”褚太傅口中念叨了一遍這二字,漫不經心地道:“人人嘴邊皆掛著大局,人人心中的大局卻根本不是同一個東西?!?/br> 湛勉沉默了一下,有心想問一句老師心中的大局是怎樣的大局。 “老夫到了這個年歲,已沒幾日可活?!辈患罢棵惆l問,褚太傅徑直說道:“趁著還能站著,便在這局中多站片刻?!?/br> 湛勉似乎懂了:“老師是為天下人而立此風雨中……” 褚太傅不置可否:“也算是罷?!?/br> 為了一個倒霉蛋學生眼中的天下人,便也算是罷。 說來那倒霉蛋也想讓他退去,忙得跟什么似地,信竟然給他寫了三封…… 想到那幾封信,褚太傅在心中哼了一聲,他才懶得聽。 歷來只有老師管學生,哪有學生管老師的?且做學生的都不聽話,憑什么做老師的就要聽話? 再者說了,做老師一心躲閑,還算得上什么老師? 他雖老矣,卻尚有些用處,還可以支撐一二。 他不退,他便站在這里,等著他的學生走來,到時好將這一切盡量安穩地交予她,讓她省些心力,省得她年紀輕輕再累出個好歹。 湛勉兀自感慨了幾句,眼見老師的官轎就在前面,才又問了一句:“老師當真不辦壽宴了?” 褚太傅:“啰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