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節
醫士離開后,崔家子弟中這才有人問道:“六哥,你這般欣喜,可是常節使她許諾什么了?” 已換上干凈衣物的崔瑯靠在榻上,悠哉道:“師父答應讓我留下了?!?/br> 崔家眾人間嘈雜了一陣,一名中年族人感嘆:“六郎這聲聽來不過玩鬧而已的師父,如今竟要成真了?!?/br> “那是我運氣好?!贝蕃槢_自己的鼻子豎了個大拇指:“隨便拜一拜,便能拜出這么個驚天動地的厲害師父?!?/br> 另有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中,聞言卻是垂首嘆息,聲音有些低落:“想我崔氏數百年興盛,如今竟要將家中嫡脈子弟拜師一方節度使之事視作造化運氣……” 曾幾何時,這簡直是有辱門風的存在。 可現下卻截然不同了…… 天下皇權興衰對崔氏而言不足為奇,但此次與明氏手中的皇權一同飄搖下墜,乃至瓦解的,還有千百年來不曾動搖過的士庶之分的龐大秩序。 許多士族人家的傳承就此斷絕于兵亂之下,亦有諸多士族子弟放下傲骨,成為了那些野心勃勃者的附庸。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房中靜默了片刻,才有一名少年問崔瑯:“六哥要留下,那我們何去何從呢?” 他倒是想跟著六哥的,可是……常節使手下應當不缺擅長吃飯的人,她本人料想也沒有豢養廢物的癖好吧? 是的,少年人甚至覺得這可以被稱之為“癖好”,畢竟這實在太過小眾了。 “先別著急?!贝蕃樈舆^一名少年遞來的茶盞,看似吊兒郎當地道:“邊走邊看就是了?!?/br> 眾人三三兩兩地議論了一陣,說什么的都有。 崔塵沉默著,在他看來,大家本沒有討論的必要,這常節使行事目的性極強,手下能人無數,想來不可能留無用之人。 可他不一樣…… 愛才之心人皆有之,那常歲寧很有可能會強留他,到時他是拒絕還是順從? 若是拒絕,他實在不放心六郎一人在此。 而若順從,值此關頭,顯然族中也正是需要他的時候。 崔塵兀自陷入兩難之間。 這時,一名族人壓低聲音問:“六郎……范陽王果真當場便被處死了?” 崔瑯挑眉:“這還有假?” 他師父說處死了,那必然就是死了。 “可是如此一來,若無范陽王吐露我等下落……”那名族人有些不解:“常節使手下之人又是如何這么快便找到咱們的?” “師父這般不尋常,她手下之人自然也不尋常,尋人自有高招?!?/br> 崔瑯喝著茶,漫不經心地說著,不經意地抬眼看向半支開的窗外,正見月彎如鉤。 彎月靜懸天幕,在河面投下清亮倒影。 船槳劃動而來,打破了平靜的河面,也將水中月影攪碎,月亮的碎影隨水波蕩開,晃起耀眼的清光。 一艘小船于月下獨行,如葦葉緩緩漂浮。 載著兩人的船艙內,不時響起輕“嘶”聲:“這刀砍在身上,是真疼呀……” “疼倒是不怕……”一名少年接話,不確定地問:“父王,您說那常歲寧,當真就不殺咱們了?” “廢話,她要想殺,還用得著讓人送咱們離開?”范陽王托著扎著傷布的左臂,道:“你當她殺豬呢,省得rou太肥膩,還得讓豬先跑一跑……” “這倒也是……”傷了右腿的李昀小聲道:“兒子只是沒想到,她竟然這么好說話……私自放走謀逆重犯,這可是死罪啊?!?/br> 范陽王靠在艙壁上:“誰能治她死罪?你當她怕這個?” 說著,疼得又吸了口涼氣,才接著道:“她這可不叫好說話……” 李昀:“那叫什么?” 范陽王疼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不由回想起今日之事的經過。 被常歲寧下令押去處決之后,眼看著那舉起的刀,范陽王原本也以為自己死定了,他這回是碰上真閻王了。 那聲哀嚎也是真的,畢竟刀真的落在身上了,血濺得到處都是,只是砍得位置刁鉆了些…… 他當時看著被劃了一刀,流血不止的手臂,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人劈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面前還是那位唐醒唐將軍。 他腦中一片混亂間,聽得那位唐將軍道:【王爺糊涂了,王爺當眾脅迫節使,若節使稍有遲疑,則今后人人皆可效仿?!?/br> 范陽王驀地回過神,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滿臉懊悔地使勁兒甩了自己一耳光:【是本王糊涂……我這個人沒出息,不經餓,一餓腦子便發昏!】 說著,又抬手狠狠甩了兒子一巴掌:【混賬東西,也不知道阻止為父一句!】 李昀被打得眼冒金星,此刻臉上還殘留著五指印。 說出崔瑯等人的下落之后,范陽王正要小心謹慎地試探唐醒一番,唐醒卻直接吩咐了下去,讓人送他們父子離開,并與他道:【節使讓唐某向王爺轉達——之所以放王爺離開,原因有三?!?/br> 彼時范陽王忙做出洗耳恭聽之色。 第555章 告罪書 【一是因節使念在王爺是受他人煽動利用,之后及時殺段士昂止損,稱得上將功補過的份上,認為王爺可免一死?!刻菩训溃骸镜鯛斨\逆亦是實情,范陽王不死,不足以儆效尤——節使可留王爺一命,但于人前處死王爺,亦是必行之事?!?/br> 李復聽在耳中,對這番說辭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歲寧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著轉達第二個原因:【節使言,王爺雖能力不足,卻勝在頭腦還算清醒,經此一事,想必今后待天下時局會更存敬畏之心?!?/br> 李復從中聽出了一絲敲打乃至規訓的意味,連聲應是,滿臉悔恨之色發自肺腑:【請轉達常節使……今后本王,不……今后小人定當腳踏實地,摒棄妄想之心!再有餡餅砸在跟前,絕不敢再張嘴去咬;路邊見了金銀,縱是餓死也決不伸手去撿了!】 這次造反,足以讓他長下一個天大的教訓! 李復一番保證之后,才問唐醒那第三個原因。 唐醒:【節使未言?!?/br> 【?】李復神情疑惑:【既如此……唐將軍何故要道‘原因有三’?】 【確有三?!刻菩训溃骸救还澥怪谎悦髌涠??!?/br> 簡而言之:沒說,但有。 李復不禁傻眼,這……這不嚇人嗎? 能讓常歲寧大發慈悲放他一馬,多半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對方網開一面的東西,而他在這等不知情的情況下,萬一哪天將這保命的優勢不慎丟棄了……到時,常歲寧該不會要將他這條命再重新收回去吧? 李復心里發怵,只覺頭頂懸了把劍似的。 見他如此,唐醒又補了一句:【節使道,這第三個原因,王爺日后自然會知曉的?!?/br> 李復萬分困惑,但很清楚自己沒有刨根問底的資格,只能應下這話,并連連道謝,再三讓唐醒替他向常歲寧轉達感激之情。 此時,李復將有些僵硬的雙腿放平,拿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這才算是接上兒子那句問話:“她這不是好說話,是篤信咱們就算活著,也不會帶給她半分威脅?!?/br> 李昀一臉奇色:“常節使竟然這般信得過咱們?” “屁?!崩顝袜托σ宦暎骸八诺眠^咱們?信得過咱們是個廢物還差不多?!?/br> “難道你在路上瞧見兩只螞蟻,就非得碾死它們才安心嗎?”李復邊捶著腿,邊道:“她看咱們,就跟咱們看螞蟻沒有區別……” 這并非是信得過他們,而是源于她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判斷,更自信自己的能力,前者決定了她敢于做出仁慈放生之舉,后者則是她不懼此舉有可能帶來的任何變故的底氣。 “這亂世之中,很多人皆掌握不了殺伐與仁慈之間的界限,前者毀滅世道,而后者往往為世道所毀?!崩顝涂聪虼撏?,眼底漸生幾分感慨:“她這般敢殺,又這般敢放……實為我平生僅見?!?/br> “今日見著的那位唐將軍,也是個奇才……”李復想到什么便說上一句。 常歲寧說要處死他們父子時,與唐醒并無異樣的眼神交流,但唐醒卻能瞬間領會到常歲寧的用意,且配合得天衣無縫,可見默契程度。 他與唐醒接觸交談之下,可知對方見識廣博,行事看似灑脫隨性卻又章程嚴謹。 此類奇才,是強搶不來,強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歲寧身邊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類人,從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對此,李復此時已無半點質疑,他嘆了一聲,道:“若我再年輕個二十來歲,倒也想習得一身本領,跟隨這樣的人成就一番大業?!?/br> 少年奇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世間僅有啊。 李昀吃了一驚:“能叫父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看來這常歲寧當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說他父親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親從年輕時便十分愛好享樂,實在很難生出這樣的熱血少年心思。 李復看熱鬧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隱有得頭疼了?!?/br> 李隱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陽,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盤,能不頭疼么?真正頭疼的怕是還在后頭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氣了?!?/br> “那也是一時的……難道你覺著常歲寧她收回洛陽,是要獻給那位圣人的?”李復道:“她這樣的人,豈會甘心屈居人下?” “而當今圣人既降馭不了,也容不下這樣的人物?!崩顝凸烂溃骸斑t早得打起來……” 李昀聽得來了興趣:“那今后誰輸誰贏,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復道:“我自然是躲起來看?!?/br> 他說著,又喟嘆一聲:“這天下果然還是看別人打,才更有意思?!?/br> 熱鬧這種事,看看就得了,真摻和進去,那自己就成熱鬧了——先前他這腦子當真是被糞給糊了,怎么就覺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應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餓得不輕,才會糊涂至此。 想到這里,李復又有些餓了,讓李昀取出一張rou餅啃了起來。 李昀也跟著一起吃餅,啃到一半,不由問:“父王,母親他們會不會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陽去了,而母親他們定然會遭到牽連。 “被發落是免不了的?!崩顝脱柿艘豢?,才道:“但你我已被‘處死’,待那封血書再傳開……拿來保住你母親他們性命應是夠用的?!?/br> 雖是難逃被貶為庶人的下場,但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書,李復對常歲寧又多了一分感激。 李昀心中安定一些,這才問一句:“唐將軍讓父親抄寫下的那封血書……到底是何物?” 李復:“告罪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