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節
“不大辦無可厚非,小辦一場還是要的……”湛勉恭儒地笑著說:“七十是大壽,學生特意為您尋了一幅字畫祝壽?!?/br> 褚太傅擺了擺手:“趁早變賣了去,給家中多置些炭火,聽聞今歲是個寒冬……老夫不缺字畫賞玩?!?/br> 湛勉無奈,卻也知拗不過老師。 今歲是個寒冬,老師這話倒是不假,初才冬至,京師便已經寒意逼人了。 湛勉親自為老師打起轎簾,邊道:“您也務必保重身子才是……” 褚太傅彎身上轎間,說著:“老夫這狐毛披風暖著呢?!?/br> 湛勉:“這灰狐皮子倒是少見……從前未見您穿出來過?!?/br> “新得的?!瘪姨瞪狭宿I,好整以暇地坐下,將披風理好:“一個學生提早送的壽禮?!?/br> 彎腰打著轎簾的湛勉愕然:“……您方才不是說不收學生們的壽禮嘛?” 褚太傅理直氣壯地道:“她如今有錢得很,不收白不收?!?/br> 說著,抬手示意起轎。 湛勉只有放下轎簾,行禮目送老師的轎子離去,眼神幾分納悶——他怎不知老師哪個學生“有錢得很”? 轎中,老人蒼老修長的手指拂去狐毛披風上沾著的些許雨水,動作之下盡是愛惜。 片刻,那只手打起側面的轎簾,視線看進了風雨中。 風雨濕冷,吹入老人眸中,留下了一縷潮濕的笑意。 天地在雨中慢慢暗下。 太子李智回到東宮,跟隨的內侍在殿外將傘收起。 回來的路上起了風,李智身上的披風被吹濕了大半,而他的心情也不算好。 跨入殿內時,李智隱約聽到內殿中有輕松的說笑聲傳出。 殿內掌了燈,燈火透出暖意,伴著那些說笑聲撲面而來,似乎突然消解了殿外的風雨。 隨著李智入內,說話聲停下,繼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那是魏妙青從貴妃榻上起身的動靜,她正吃著蜜餞果子,聽宮娥讀話本子,正聽到趣味處,忽聽太子回來了,便放下蜜餞起身。 但魏妙青的動作一點也不急忙慌亂,與太子行禮時,臉上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 “殿下一同來烤火吧?!彼卸Y罷,便招呼起總是透著局促的李智,又與宮娥道:“把殿下的藥端來?!?/br> 如此安排罷,魏妙青已對自己滿意的不得了,她如今這太子妃當的,簡直過分井井有條了,她甚至日漸覺得自己很有做太子妃的天分。 宮娥為李智解下披風,李智剛坐下,魏妙青便跟著坐了回去,讓宮娥繼續讀話本。 待話本讀完,李智身上也烤得暖了。 喝罷藥,用罷晚膳,李智本該去書房中處理政務,但他坐在原處捧著茶盞,沒有動作。 魏妙青便問:“殿下今日沒有公務嗎?” 李智垂著眼睛:“有的?!?/br> 魏妙青了然,哦,想拖一拖。 眼見著太子愁眉不展,魏妙青也不多問什么,只坐著喝茶。 卻不料,一向寡言的李智竟然主動說道:“今日有大臣私下提醒我,說常節使也有反心……” 魏妙青聽得一愣,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 “卻又與我說,如此關頭不能擅動常節使……”李智聲音低低,幾分啞意:“連他們都這樣說,顯然是無計可施,我又能怎么辦……” “我這太子做得,當真毫無用處?!崩钪堑穆曇粼絹碓降?,頭也跟著低下去:“什么都做不好……” “那倒也不是?!蔽好钋嗯踔璞K,道:“殿下有一件事就做得很好?!?/br> 李智下意識地轉過頭,試著問:“哪件事?” “活命這件事?!蔽好钋嗾J真地道:“你想啊,你成日又累又怕,病了又病,勢必又有許多人對你不利,或想著利用你,如此艱難之下,可你還是活下來了——這難道不厲害嗎?” 李智愕然地張了張嘴巴:“……” 這當真是什么優點嗎? 魏妙青的眼睛全然不似說謊。 這是魏妙青的真心話——早在三年前定親時,她便以為這太子是個活不長的,誰知他一路活到今日,竟長得比她還高了……在活命這一塊,他簡直天賦異稟! “再說常節使……”魏妙青道:“別的我雖然不懂,但我知曉常節使是個很好的人?!?/br> 李智聲音低落:“可是好人也會造反的……” “但好人造反不會濫殺無辜?!蔽好钋嘈攀牡┑┑溃骸澳氵@么擅長活命,有什么好怕的?” 李智聽得心情復雜。 他自認腦子不多,時常聽不懂圣人和大臣們話中的隱晦之意,但此時聽著魏妙青這些話,他竟覺得自己心機挺深沉的…… 可不知為何,這些淺顯到荒誕的話,竟叫他莫名真的安心了一些。 提到常歲寧,魏妙青來了興致,她在椅中轉了轉身子,面向李智,道:“你之所以怕,那是因為不了解常娘子,我與你說一說她好了!” 李智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魏妙青喋喋不休地說了好幾盞茶,重點說到常歲寧在滎陽為受災百姓向上天祈福之事:“……常娘子誠心感動上蒼,使雨水休止!得了上天認可的人,豈會為禍蒼生呢?” 她一幅“常娘子乃上天嚴選”的篤定神態,李智嘴角卻溢出一絲苦笑。 如此一說,常節使的確不像是為禍蒼生之人,他甚至都覺得常節使乃是天命所歸了…… “所以說,不必怕!”魏妙青說得口渴了,又端起茶盞來,道:“要我說,且做好自己該做之事即可,其余的自有那些大臣們和圣上頂著呢,難道這朝堂真的就指望殿下你一個人不成?” 太子心頭奇異地放松了許多。 倒是魏妙青,放下茶盞時,語氣里添了一絲憂慮:“就說我阿兄吧……不正在為朝廷奔走么?!?/br> “魏相大義……”提起魏叔易,李智幾分慚愧幾分憂心:“但愿魏相北行一切順遂?!?/br> “我每日在為阿兄燒香祈福呢?!?/br> 李智有些出神地問:“燒香果真有用嗎?” “不知道,燒著唄?!蔽好钋嘤行├哿?,將一只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托腮說著。 燒香有沒有用她不知道,但阿娘前幾日讓人回了信給她,阿娘在信上悄悄說,私下托了常娘子照拂一下阿兄。 魏妙青不太能理解,阿娘怎會想到找常娘子照拂阿兄,常娘子人在洛陽呢。 但轉念一想,厲害的人想必處處厲害,萬一常娘子真的能幫上阿兄,到時阿兄說不定還能借機以身相許報個恩情什么的……豈非因禍得福? 魏妙青想到這里,心底幾分激動竊喜,眉間也有了神采,托腮的手指壓住了忍不住想要翹起的嘴角。 李智見此一幕,心口莫名快跳了幾下。 他剛要轉過頭去,卻見魏妙青忽然抬眼看向他,問:“對了殿下,我今日瞧見御花園中的梅樹快要開花了——” 李智輕咳一聲,問:“……想賞梅嗎?” 他政務繁忙脫身不得,怕是很難陪她賞看…… “嗯!”魏妙青點頭,神情期待:“再過個十來日,我想邀各府女郎入宮賞梅!” “……”李智勉強笑了一下,點頭:“也好?!?/br> 魏妙青便興致勃勃地籌備起來。 時辰已經不早了,李智不敢再拖延,去了書房中處理政務。 但他在書案后坐下后,卻也是望著手中的密奏,神情掙扎痛苦。 他要治罪崔相了——李智之所以逃避拖延,原因便在此。 崔澔也曾是教導過他的,他稱過一句老師……而今他卻要對自己的老師下手了。 借朔方節度使之死治罪崔家,是圣人的意思,底下的官員為此“準備”了諸多罪證…… 李智知道,朔方節度使之死和崔家無關,但他同時也知道,崔家與榮王之間的確并不清白。 在此等層面的斗爭里,真假對錯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立場之分。 李智心中煎熬,卻不得不照做。 然而一想到此次待清算罷崔家,諸多官職必將空缺,而到時朝堂上又將出現許多新面孔,他又要重新記人臉,記名字……不擅認人,有些臉盲的李智簡直要哭出聲來。 至于到時朝堂又將是一番怎樣混亂的景象,他根本不敢想。 窗外夜色漆黑,風雨交加,太子心底亦如是。 而次日晨早,由安邑坊中傳出的一封斷親書,令京師嘩然。 那封斷親書乃是崔據親筆所寫。 第557章 自己定下的規矩 崔家執家主此書,對外宣告,與如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斷絕宗族關系,并嚴厲斥責了崔瑯所行,道其紈绔狂悖,違背族規祖訓,而屢教不改。此次煽動族人背棄清河祖業,更是犯下了不可饒恕之過。 更何況,崔瑯使族人前往太原,投奔已被崔氏除族者,實乃罔顧族規,視族中信義于無物的體現,待祖宗禮法全無半點敬畏之心,實不堪為崔氏子弟。 而那些在崔瑯的煽動下,皆犯下了同樣的過錯,只顧保全性命而致使崔氏清河數百年基業毀于范陽軍與亂民之手,毫無堅守,一意偷生,辱沒崔氏風骨—— 以上皆為崔據在“斷親書”上所言,他字字如刀,悲痛失望乃至鄙夷不齒,將那些自清河逃離的族人稱之為“毀棄崔氏數百年根基之卑劣家賊”,斥令他們此生及其后人皆不得再以清河崔氏自稱。 在這個宗法在一定意義上凌駕于律法之上的世道間,崔據這一紙絲毫不留余地的“斷親書”,等同在世俗意義上斬斷了京師崔家族人與以崔瑯為首的崔家族人之間的宗族紐帶,就此一分為二,劃清了界限。 至于值此關頭,帝王是否會認下此事,崔據心中自有考量。 天子是否會執意牽連六郎等人,要看六郎他們依附著何人—— 令安,常歲寧…… 崔據立于高閣之上,俯視著整座安邑坊,蒼老的嗓音自語般道:“足夠了?!?/br> 落日的余暉落在老人削瘦的肩頭,老人靜立而望,直至夜色降臨,將他的身影慢慢吞噬為了黑暗中的一點縮影。 三日后,數百名持刀禁軍,將安邑坊迅速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