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節
此乃帝王對她的最后一計,此次她的選擇,會清楚地決定她的立場,和她之后的路。 魏叔易有著短暫的失神——那么,在她做出選擇之后,有朝一日,他也會站在她的對立面嗎? 但是,他竟希望……她不要回來。 哪怕他將繼續忠于天子,哪怕他并不愿與她對立,但是……比起做回李尚,他更愿意見到她繼續做那個意氣風發而不被困縛的常歲寧。 魏叔易將那鋪展開來,而遲遲未曾動筆的信紙拿起,在火燭上方點燃,投入了銅盆之中。 天子選擇與他闡明秘密,并非是單純想與他傾訴,更不是為了得到他那一文不值的共情,而是……想讓他、或是他的母親段真宜去信勸常歲寧歸京。 就如母女之間有了矛盾,女兒不愿溝通,便試圖借他人來勸慰一二,說一說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認為自己能勸得動她,也不欲試圖勸說。 他忠于圣人,是因得受君恩,理當回報,可他魏叔易受下的君恩,自該由他魏叔易一人竭力而報,而不該牽扯無關之人。 此一生,她不欠圣人什么,更不欠他魏叔易什么,輪不到他自以為是做出勸說。 自為官以來,他自認從未愧對過圣人的看重,此次也是一樣——但若圣人認為他此舉意味著不忠,他亦無話可說。 魏叔易自書案后起身,緩步來至窗前,抬手將一扇雕花窗推開,望向寂靜月色。 圣人已令人趕往江都傳達密令,時間緊急,快馬日夜不休,最快三日可達江都…… 三日后,聞此“不妥”密令,她會是何反應?會猶豫嗎? 魏叔易靜立許久,直到帶著潮寒之氣的雨絲自窗外拂面而來,他方才回神,慢慢地眨了下沾了雨霧的眼睫。 魏叔易緩緩吐了口氣,將一應心思壓下,合上窗,重新坐回書案后,開始思索料理公務。 今日圣人不止與他說了“私事”,亦同他談到了崔家之事。 滎陽鄭家被拔除之后,四下隨之動蕩,圣人便一時未能再對崔家動手,但時局惡化太快,未留給圣人徐徐圖之的機會。 而今,太原收留了清河崔氏遷去的族人,圣人難免疑心崔璟會與崔家重新聯手攪動風云…… 再有,榮王府暗中一直試圖拉攏崔氏,此舉也并未能瞞得過天子耳目。 至于眼下,又有崔氏數十名子弟皆在范陽王處被奉作上賓…… 崔家的選擇與去向,便成了時下需密切留意的大事,崔氏崔澔尚在中書省內為相,圣人讓他務必防備牽制崔澔的一舉一動,決不可留給崔家與任何人里應外合行事的機會。若有必要,待太子大婚后,可尋時機將崔澔除去…… 但這哪一件事,都不是那么好辦的,如今朝廷這般光景,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時下需要做出抉擇的,不止是江都的她,崔家也是一樣,于崔家而言,已經不剩下什么可供繼續觀望的余地了。 但,崔家最終會怎么選? 他也尚在猜測中。 燈下,青年眼底現出思索之際,同在京師的安邑坊崔家,正即將做出決定家族走向的最終選擇。 在那之前,有仆從捧來了崔瑯送回的家書。 這封家書,自是得了范陽王和段士昂的授意,向崔家“報平安”來了。 “父親,瑯兒信中說了些什么?”崔洐立于下首,神情幾分緊繃。 “六郎他們暫時并無危險?!表毎l蒼白的崔據穩坐于上首,身形清瘦筆直,肅正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六郎讓族中不必為他擔憂?!?/br> 崔洐聽得怔住一瞬,在他眼中,他這次子最是嬌生慣養,他原以為這豎子會在信中哭慘求救…… 可不知為何,這豎子越是表現得冷靜識大局,他這做父親的心中卻越覺揪扯難安。 “父親,范陽王只怕沒有太多耐心……”崔洐道:“繼六郎此一封家書過后,范陽王必會伺機向崔氏提條件,父親,到時我們要如何應對?” 他未有提及半字對次子的擔憂,但眼底已有兩分焦灼之色。 次子性情頑劣,時常遭他責罵,但也正因次子這份混不吝的性情,縱然是吵吵鬧鬧,天然間卻可多出一份親近,而不似他與性情固執的長子之間那般冷冰冰,全無半點父子溫情…… 崔洐心焦間,只見身邊的妻子盧氏上前幾步,竟是在堂中沖著父親跪了下去。 因今日提及之事關乎崔瑯,盧氏身為宗子大婦便也破例有了在場的機會。 此刻見妻子突然跪下,崔洐忙出聲阻攔:“盧氏,你胡鬧些什么,父親與眾族叔自有決斷——” 盧氏卻動也未動,已然開口道:“家主在上,兒媳盧氏有一事相求?!?/br> 崔洐還欲出言時,卻見父親點了頭。 盧氏神情鄭重而不見半點脆弱哀求,她跪在那里抬手執禮,道:“兒媳懇求父親不因六郎之安危,而改變族中之大計!” 偌大的堂內靜住,只有堂外風雨聲吹拂。 自滿目風雨的堂外望去,那高髻廣袖的婦人脊背挺直,沒有遲疑地道:“六郎為保全族人,乃是自愿為質。他若想脫身,可憑自身造化,而若脫身不得,族中亦不必因他而被束住手腳!” 崔洐怔然間,只見妻子已叩首下去,聲音微啞卻又好似堅不可摧,那是他從未在這個柔順的妻子身上見到過的東西—— “六郎既為族中而慮,便也請族中不辜負六郎苦心!” 此刻堂內的崔氏族人無不是德高望重者,此刻他們看向盧氏的視線中,未再存有半分對婦人的輕視。 片刻,崔據點了頭,道:“起來吧?!?/br> “多謝父親?!北R氏起身,站回到原處時,身形有著一瞬的搖晃。 崔洐忙將她扶住。 盧氏目不斜視,很快恢復如常,只眼角一點微紅,叫人看不仔細。 她有兩子,一子于北境抗敵,生死難料。一子身陷囹圄,處境未知。 身為阿娘,她不會不憂,不會不痛。 但她卻也慶幸,卻也驕傲。 她盧氏這一生,從未踏出過錦繡高門,無半點見識能耐,究竟何德何能,能做這樣兩個孩子的母親? 而孩子如此成器,且能做到如此堅守,做母親的就算再沒能耐,卻也不能不爭氣……她即便是裝,也要咬牙裝出個樣子來! 第525章 可為天下主 盧氏靜立著,在眾族人心情各異的表態中,只聽上首的家主開口說道:“有關六郎之事,我崔家真正面臨的,未必是來自范陽王的挾制——” 這句話讓眾族人有著短暫的怔神:“家主之意是……” “昨日,我收到榮王密信一封,其于信中詢問崔家是否需要榮王府相助——”崔據道:“若崔家需要,他可設法將六郎等人毫發無損地送回族中?!?/br> “……榮王?”一名中年族人皺起眉頭:“毫發無損……榮王竟可做下如此保證?莫非……” “范陽軍中有榮王的人?”崔洐也反應過來,神情微變:“若果真如此,那么此人身份地位只怕不低……” 如此是否可以證明,范陽王此次叛亂的背后,多半也有榮王的手筆在? 思及此,崔氏族人間有著短暫的嘈雜交談。 所以,六郎等人的安危,與其說是被范陽王握在手中,倒不如說是系在了榮王身上…… 而六郎等人如今的處境,不單意味著他們三十人隨時會有性命之危,同時也關乎著崔氏在朝堂中的處境——如此關頭下,女帝若果真不管不顧對崔家動手,單憑崔家自身,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家早已不是從前的崔家,他們此刻必須要做出選擇了,否則只能在諸方爭斗中落得一個尸骨無存的下場。 堂內的族人也無不意識到了這一點。 哪怕崔洐對榮王之舉感到不滿:“榮王此舉,分明是逼迫我崔家表態……” 以相助之名行脅迫之事,但偏偏對方又做得足夠體面,讓人想要發作卻也根本無從發作。 換作從前,絕對沒有人敢讓他崔家咽下這樣的悶虧! 換作從前,在大勢更迭之前,崔家也不必如此時這般張皇無措,竟要選擇依附手中有刀兵者才能繼續存世…… “這世道變了?!贝逈櫨o緊攥著拳,眼圈因心中的不甘和憤懣而微微泛紅:“竟已無君子禮法存世之道?!?/br> 有族人陷入嘆息與沉默,也有人神情寂寥。 “是崔家數百年煊赫,給了我等此煊赫不會消亡的錯覺?!贝迵聪虮娙?,也包括長子:“但事實上,這世間權勢尊貴,本也從來沒有永世長存的先例?!?/br> “君子禮法不會消亡,這世間永遠需要君子與禮法?!贝迵n老的聲音如古樸的鐘罄聲般肅穆悠長:“會消亡更替的,只是手握君子禮法這柄利器而居高臨下者?!?/br> 這高處沒了崔氏,也會有其他人。 所謂唯士族方為高尚真君子,拿來與世人言且罷,若時至今日依舊以此自欺,卻是頑固蠢笨。 崔據這句話幾乎撕開了士族以君子禮法立世的真相,崔洐聞言面色一陣難言的變幻,而后緊繃的肩膀慢慢沉下,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父親所言乃是本質,可這世道局面,當真變得太快了,快到他與諸多族人幾乎反應不過來…… 他們五大族的存在可追溯到數朝之前,在權勢更迭的風雨中,他們早已成為天下正統禮法的象征,那時天下文士幾乎悉數出自士族,庶民中很難出現有資格觸及政治天地之人。 如此便出現了天子之姓易換,而士族之姓不改的局面。 大盛開國皇帝之所以能順利登基,也要歸功于幾大士族的扶持與認同。為了加固與士族的緊密關連,大盛皇帝不止一次求娶五大家族之女為后,欲讓皇室宗女嫁入士族,但是清河崔氏等家族根本不屑,也并不愿與這些稍縱即逝的皇權綁在一處。 他們始終占據著主動,主導著局面,直到寒門勢力逐漸興起,帝王試圖借寒門來制衡他們的地位,拆分他們的利益。 但彼時他們仍未曾有如臨大敵之感,潛意識中仍默認這世道永遠需要他們來治理引領。 數年前,他們與女帝抗衡之際,尚且有許多族人堅定地認為以文治世方是長久道,如崔璟這般淪為女帝爪牙者不過是玷污門楣,只會將崔氏帶入下層權勢爭斗的泥沼。 可如今…… 他們受手握刀兵者肆無忌憚地挾制卻已無計可施,而那及時庇護了清河族人的,卻是從前遭他們百般斥責詬病,乃至最終被除族的大郎。 這世道下,尊嚴已不能夠僅憑文墨來捍衛,昔日世人與群雄給予他們的膜拜崇敬已被一把把紛亂出世的利刃逐漸卸下。 身處這已被洪流裹挾而無從躲避的認知中,崔氏族人之間彌漫著沉甸甸的不甘、怨憤,以及沉寂之氣。 “大勢已定,立于原處怨天尤人不過是自取滅亡?!贝迵o半句埋怨指摘榮王府或是范陽軍、甚至是女帝之言,他對族人道:“比起范陽王,榮王本就在我崔氏考慮范圍之首……榮王今次之舉,也不過只是將我崔家本該做出的選擇推得更快了一步而已?!?/br> 榮王是在提醒他們,該“及時”做出決斷了。 權勢爭斗,本就不該摻雜任何無用情緒,情緒向來只會讓判斷失去它應有的客觀。 聽得此言,崔洐漸漸冷靜下來。 那些族人也盡量讓自己從情緒中抽離,有人正色問:“家主這是考慮好了,打算要助榮王成事了?” 近兩年來,他們反復觀望過,認為榮王的確是時下最好的選擇——至于突然起事的范陽王,在他們看來,更像是為他人作嫁衣者。 相較之下,榮王顯露出的心機,雖也用在了他們崔氏身上,但不可否認對方是沉穩善謀的,有耐心有城府,手中亦有兵權,不乏擁護者……并且出身李氏正統,與先皇乃是同父所出,來日收攏局面便注定師出有名,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