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節
這種種優勢,皆不是范陽王李復能夠相提并論的。 盧氏也在等著家主的回答,她不愿見族中因六郎而影響決策,但若族中的決策與保下六郎并不沖突,身為母親她自然萬分慶幸。 而這時,卻聽上首的老人緩聲道:“還有一個選擇,是我們從未想過的?!?/br> 立時有族人問:“家主所指何人?” 崔據:“淮南道,常歲寧?!?/br> 堂內倏地一靜,須臾,一向持重的幾名崔氏族人臉上甚至出現了驚惑不解之色。 崔洐的神色也很錯愕。 盧氏跟著愣住,旋即眼睛亮起,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道聲音來——家主的眼光竟獨到明亮到了這般地步?! 她從前單知家主睿智,但卻不知竟睿智到了如此超前的境界……家主已經到了這把年紀,是何時竟又偷偷有了如此長進?! 盧氏莫名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攥著帕子,死死壓制住開口贊成的沖動。 那些族人們終于反應過來,有一名老人甚至忍不住離開了椅子,站起身來,身形與聲音皆有些顫巍巍地道:“家主這是何意?那淮南道常歲寧不過是個小女娘,且是外姓,我崔家怎能扶持此等人……” 他有心想說一句“家主莫不是老糊涂了”,但礙于自己更老上七八歲,看起來更像老糊涂,這話也就忍住了。 “之前從未聽家主提起過常歲寧此人……”有族人更為委婉地詢問道:“家主為何會突然考慮她?” 而在這最后的抉擇關頭,家主即便只是將其納入考慮范圍,也已經十分叫人震驚了。 他們崔家反對明后,其中有至少一半原因反對的便是女子當政,可如今……家主竟考慮要扶持另一位橫空起勢的女子,且是個稚嫩的少年女郎? 這究竟是何道理? 士族家主雖有威望,但一族存亡大事,從來也非家主一人可自行決斷。 崔洐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即便也同樣認為父親此言叫人震驚,甚至透出幾分荒誕,但他也并未有出言反對質疑——父親若果真有此意,自有無數族人會反對,他不必再給父親徒增無謂壓力。 然而他實在不解,只迫切地想要聽一聽父親給出的理由。 但是,崔洐潛意識里幾乎認定,無論父親給出怎樣的理由,都不可能真正說服族人。 崔據將族人們的反應看在眼中,語氣卻依舊沉靜客觀:“淮南道常歲寧此人,天資出眾非常人可比,叫人無法不去留意。而縱觀今局,如她這般矚目者,世間再無二人——” “她確是女子之身,但正因她為女子,能在數年間聚此大勢,便愈發可見其心智手段過人?!?/br> 此女行事作風,看似毫無顧忌大膽至極,但那歸根結底,是此前總有人認定她沒有與這份作風相匹配的能力……但事實上,她一路走到此處,全無半點運氣,所憑皆是毋庸置疑的能力。 崔據雖未曾提及,但已暗中留意了常歲寧許久。 不夸大地說,那個小女子治理江都與淮南道的這一過程,屢屢出乎他的意料,乃至給他以驚艷之感。 驚艷之余,他甚至一度感到困惑,困惑這樣一個少年女郎,數年前甚至被久束閨閣……那些過人而成熟獨到的政治手段,她究竟是如何習來的? 用一句矛盾的話來說,這份天資,甚至超乎了天資所能涵蓋的范圍。 他感到不解,乃至蹊蹺,于是只能疑心她身后另有非同尋常的高人相助。 直到數月前,他收到了一封書信…… 在族人們或不贊成或斟酌猶疑的反應中,崔據道:“令安在此次迎戰北狄之前,曾暗中傳回一封書信——” 隨著這句話,嘈雜躁動的堂內重新恢復了短暫的寂靜。 老人渾厚的聲音在這寂靜中蕩開:“令安于信中言,淮南道節度使常歲寧天資出眾,德行無雙,有先太子李效之姿,可為天下主?!?/br> 隨著老人的話音落下,四下陷入了更加異樣的寂靜之中。 有先太子李效之姿? 可為天下主? 這兩句話,簡直一句比一句狂妄…… 如此評價,怎會出現在一個年不過十八歲的女子身上? “我看這逆子分明是鬼迷心竅……”崔洐忍無可忍道:“竟拿他這痰迷般的偏愛之辭,試圖來左右族中決策!” 這豎子在芙蓉花宴上擅自求娶那常家女兒之事,他可沒忘! “鬼迷心竅,痰迷偏愛之辭……”盧氏訝然道:“難道常節使的功勛作為,竟全是令安發病臆想出來的不成?” 問罷,對上丈夫精彩紛呈的臉色,盧氏又拿真誠而不確定的神態道:“這……想來不能吧?” 好似她果真不知真假,不過是個消息閉塞的婦人,想要從丈夫口中得知全貌,并迫切地關心起長子的精神狀態。 “……”崔洐幾分難堪地別過臉去:“我自然不是說皆為他之臆想……而是所謂先太子之姿,可為天下主之言,實在過于虛浮,先太子又豈是她一個小女郎能相提并論的?!?/br> 他雖不屑皇權,但也并不否認那位先太子李效的出色,尤其是當他需要搬出性別這座大山之時——男子與女子,天然就有著懸殊,怎可相提并論? 其他的崔氏族人,想法大多也與崔洐大同小異。 除此外,他們的心情也實在復雜,竟生喜憂參半之感。 喜的是,原來令安并非是一心愚忠于女帝,先前是他們誤會他了。 憂的是,他待另一女子竟是愛慕愚忠到了如斯地步……竟要拉著他們全族巴巴地去效忠人家! 這到底是哪門子發了桃花癲的大情種? 怎就托生到了他們崔家來? 但這些丟人的話不適宜拿到明面上細說,他們只據大事而論,以顯得自己足夠客觀公允:“家主,即便不提其它,那常歲寧此前將江南士族藏書據為己有,并昭之天下文人,此舉對我崔氏也有頗多沖擊……” “這是她的本領,而非她之不足?!贝迵溃骸按髣菟?,而她不過是借勢而起,這無可厚非,她亦非我崔氏仇敵?!?/br> 崔據看向一眾族人,語氣中多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嘆息:“爾等若放下成見,細思她此一路之足跡成就,便可知即便是數朝來以天資手段成事的開國君主,也未必能有她走得這般穩妥而老練……” “她如今儼然已可與諸王對峙,她從一無所有走到今日,你們可曾算過,這統共用了多久?而榮王又耗時經營多少載,方有今時之勢?” “這說明了什么,你們又是否曾靜下心來細思深想過?” 這一句接著一句的問話,讓崔氏族人們陷入了復雜而沉重的思索當中。 第526章 崔家的決定 如今的局勢與家主之言,迫使他們終于試著放下那些成見迷障,盡量去客觀看待那個的確已經叫人無法忽視的女子。 然而,即便如此商討了近一個時辰后,崔家眾人即便已然收起了對常歲寧的輕視,但態度依舊不見根本上的動搖。 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他們之前從未將女子納入考慮范圍之內。若他們愿意扶持女子,趁早選擇宣安大長公主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 相較之下,這常歲寧甚至只是個身世不明的外姓女子,在出身上毫無優勢可言。 如今這世道行事,正統二字何其緊要?否則那段士昂手握重兵,又為何非要選擇跟從范陽王李復,而放棄自立為主的機會? 且他們崔家以禮法立世,在如今的局面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選擇李氏子弟而非世人眼中的“反賊”,對他們的顏面聲望自然也更有益處。 如此種種思量下,眾人提起常歲寧的出身,不免都搖起頭來。 “關于這常家歲寧的出身,我倒是有一個猜測?!边@時,崔據的聲音再度響起:“令安在信中雖未有明言,但我認為,他必不可能無端將常歲寧與先太子李效作比——” 這句話讓堂內恢復了安靜。 “再者,常歲寧此前以七百萬貫相資北境戍邊之事傳揚甚廣,世人因此紛紛猜測其出身或有隱情在……而這隱情,已有不少人猜想大約是出在先太子李效當年將其收養一事之上?!?/br> “那些有關身世的傳言,未必不是常歲寧在暗中為己造勢……”老人說話間,蒼老的眼睛看向眾人,雖自稱猜測,但語氣幾乎是篤定的—— “故我猜測,此女出身,或與李氏有關?!?/br> 或者說,她打算與李氏有關。 堂中因此言而嘩然,但眾人只要細思,便能明白家主的猜測并非憑空而來。 如此,他們便也得以斷定那江都常歲寧確有勃勃野心…… “可是家主……我們果真要為了一個女子,放棄榮王這條出路嗎?”大多族人的神情依舊猶豫:“這是否過于冒險了?” “就算她能借得李氏之名,相較之下,卻仍是榮王一派更為穩妥?!?/br> “此女起勢雖快,但終究太晚了……” “更何況又是女子之身……” “請家主三思啊?!?/br> “……” 聽著那些不減的反對聲,崔洐看向父親,同樣是欲言又止。 崔據面上并不見慍色,或者說,眼下族人們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 他作為崔氏家主,固然擁有決策之權,但這并不代表他可以違背大多族人的意愿和利益,做出一意孤行之事——那樣的家主,是不會被認可的,自然也會失去決策的資格。 所以,并不是他不去更早地做出打算,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從始至終都不會有商榷的余地。 選擇常歲寧,對族中大部分人而言,是顛覆性的。這顛覆的不僅是他們的認知,還有千百年來他們所推崇的男女禮法所帶來的一切固有利益。 崔據絕對相信,他若執意選擇常歲寧,族中會不乏以死明志之人。 很多事如一座大山,并非只一代人瞬息間便可以全部移開。 許多時候,人們憑著一些認知和堅守,得到了利益之后,再想讓他們改變,便是極艱難之事……哪怕昔日蜜糖,成了今時砒霜,卻也甚少有人可以立即從中跳出。 崩壞的時局,無法移轉的人心,二者并現之下,便是所謂的大勢與氣數。 大勢來臨之時,氣數將盡之際,總是叫人難以抵擋,原因便在于它們太過龐大,相較之下,個人的意志往往微小到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便會被瞬間淹沒。 況且,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崔據亦無法提早斷言對與錯,他并沒有未卜先知之能。 他固然欣賞常歲寧之才,也愿相信令安的判斷,但他同時也無法否認榮王的能力與優勢。 不過,他今日要做的,并非是從這二者之中擇選一人—— “今日在場的我等,包括我崔據在內,自出生起,便未曾經歷過大的風浪或是朝代更迭……”崔據看著眾人,眉眼間有莊嚴之色:“所以我們恐怕都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崔氏從發跡到煊赫,之所以能做到數百年屹立不倒,所憑借的從來都不是豪賭二字?!?/br> 崔據并不否認地道:“今時若選擇常歲寧,是為豪賭?!?/br> 片刻,他迎著那一道道視線,字字清晰道:“而有常歲寧此等人在,我等若選擇榮王,亦為豪賭?!?/br> 在經過方才對常歲寧的諸多分析之后,崔氏眾族人此刻無法否定這個說法,一時多是神情凝重,并等待著家主接下來的話。 崔據緩聲道:“在這場賭局之上,唯一能存活下來的辦法,便是兩方下注?!?/br> ——兩方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