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節
薺菜也回來了,和白鴻楚行等人一同去見了常歲寧。 領命離開后,薺菜經過一重月洞門時,一道等候已久的身影沖了出來,上前向她行禮:“統領!” 面前的少女穿著藍袍,頭發梳成辮子垂在腦后,深邃的大眼睛里有著試探,小聲問:“統領,是不是要打仗了?” 薺菜笑了笑,不答反問:“豆子撿得怎么樣了?” 康芷臉色一苦:“統領,我早已知錯了!” 此前康芷跟隨常歲寧平定淮南道刺史之亂時,雖因斬殺黃州刺史有功,得了賞賜。但同時也因太過冒失,而遭到了薺菜的處罰。 這處罰讓康芷十分抓狂,竟是有人每日將綠豆與赤豆混成一桶,提到她面前來,讓她重新分撿出來……她這一撿,便是好幾個月! 起先十多日,她全無耐心,時常撿著撿著,便忍不住心頭煩躁,乃至一腳將豆桶踢翻——她寧可被拉去打軍棍,也不想受這份酷刑! 但這么做,換來的卻是更漫長的撿豆處罰。 之前常歲寧領兵去沔州,康芷聽聞不帶她,又急又委屈,手中撿著豆子,眼中掉著豆子。 偏叫顧二郎瞧見了,她惱得拔劍,直是將顧二郎追出了半里地。 撿到第三個月時,康芷才算終于熄了性子,每日都能老老實實撿完一整桶。 此時,康芷伸手立誓保證道:“統領,我發誓,再也不會違背軍規擅自行動了!” 說著,眼底顯出兩分少見的無助:“我日日撿豆,再這樣撿下去,都要變成豆子了!” “你若真能有豆子一半圓乎,那就真叫人省心了!”薺菜說著,抬腳離開,邊道:“行了,走吧!隨我去軍中cao練,也該將你的刀拿出來磨一磨了!” 康芷大喜過望,連忙跟上,又問薺菜:“統領,果真是要打仗了吧?” “多磨刀,少打聽?!?/br> 康芷聞言連忙抿緊嘴巴,生怕又被丟回去撿豆子。 五日后,有消息傳入江都,朝廷抵擋范陽軍的兵馬于相州大敗,相州已落入范陽軍之手。 范陽軍稍作休整,便率兵十萬,直奔洛陽而去。 朝野一時間陷入慌亂震動。 心驚膽戰地結束罷早朝之后,太子跑去甘露殿,哭著跪了下去:“……洛陽危急,請圣人指點兒臣!” 有大臣說出諸多提議,但他根本不敢輕易應允,唯恐做錯決定。 哪怕他清楚中書省馬相,與門下省魏相,皆是圣人心腹,他該遵從這二人的意見,以往他也是這樣做的,但此事事關重大,朝臣為此爭執不休,他嚇得不知所措。 “有大臣提議,讓京師六萬玄策軍前往……”太子慌亂道:“魏相不曾表態,馬相也猶豫未決,兒臣只能斗膽來請示圣人!” 簾帳之后,香丸焚的香霧繚繞,帝王慢慢地閉了閉眼睛。 片刻,威嚴沉定的聲音傳出:“六萬玄策軍不可離京?!?/br> 這是京師最后的御敵屏障,絕不能輕易離京,尤其是清河崔氏族人悉數遷往太原…… 崔家與崔璟看似斷絕了關系,但值此關頭卻依舊如此緊密而不避諱,她又焉能放任京師這僅剩下的六萬玄策軍在此等關頭離京,且是往北面去…… 圣冊帝果決的聲音再次響起,字字清晰地落入太子耳中:“令鄭州,許州,汴州等地全力馳援洛陽,不惜代價,不得有失!” 太子連聲應下,忙帶人去擬旨傳令。 離開甘露殿之際,太子的手都是抖的。 他的婚期只剩下十多日了,可他近日常有一種活不到大婚之日的感覺。 這一日,太子妃的大婚冠服被宮人送到了鄭國公府。 魏妙青被一眾宮人們服侍著試穿上繁重的禮服,等著她的是繁雜的大婚流程禮儀演習,以保證她大婚當日不會出錯。 可魏妙青心頭也同樣一片茫然——她這便宜太子妃,還做得成嗎?那些給姐妹們畫的餅,還烙得出來嗎? 魏妙青茫然間,看向那些圍繞著自己的宮人們,只覺得所有人都只是在強撐著做事而已,他們的心頭只怕也早已被恐懼填滿。 忙累了一整日的魏妙青,在聽聞兄長回府之后,趕忙尋了過去。 魏叔易耐心安撫了meimei幾句,待meimei離開后,適才坐回椅中,有些疲憊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今日前去甘露殿求見了圣人,向圣人道出了一個提議——讓淮南道常節使領兵去往洛陽,抵擋范陽叛軍。 魏叔易選擇私下向圣人進言,而非在早朝之上引導太子做下這個決定,正是因為他清楚此事圣人未必會贊成。但為大局慮,他還是選擇一試。 果不其然,圣人拒絕了。 但在拒絕之后,圣人做出了一個“折中”的決定。 魏叔易此時再想起這個“折中”之策,心頭仍不禁涌現出復雜難言的感受。 第524章 希望她不要回來 圣人堅持要讓她入京,但圣人也不欲置洛陽安危于不顧—— 圣人讓汴州等地馳援洛陽,卻非是將希望全部壓在他們身上,未同意讓余下六萬玄策軍離京,是出于對各方勢力、包括崔璟與崔家的提防。 圣人比誰都清楚洛陽的重要程度,而在圣人眼中,可用來保衛洛陽的利器,不止京中六萬玄策軍,還有如今的江都軍。 只是,女帝有意讓常闊率軍支援洛陽,而仍著常歲寧入京。 彼時于甘露殿內,魏叔易聞聽此言,幾乎是立刻道:【圣人,忠勇侯腿疾嚴重,今已無法領兵作戰,此法只怕不妥?!?/br> 【朕無需忠勇侯領兵上陣,如今常節使麾下不缺可用之良將,忠勇侯只需坐鎮軍中指揮大局即可?!?/br> 魏叔易沉默了片刻后,抬手執禮,罕見地開口道:【圣人此舉,恐會讓常節使生出被猜疑挾制之感……】 魏叔易話音落下之際,即察覺到天子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是十分失矩的,幾乎毫無身為權臣的分寸可言,很容易招來天子的猜忌和不滿。 可是他要說,哪怕是為了大局著慮。 且他為天子近臣,越是如此關頭,越當據實直言—— 讓她孤身入京,卻讓她行動不便的父親帶著她的將士去幫朝廷平亂……即便不談所謂世俗情理,只根據局勢人心而言,這亦是不妥的。 放在她身上,不妥。放在任何一個手握重權的節度使身上,都不妥。 天子此舉,著實危險,很容易便會逼生出新的亂象。 而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后,殿內就此寂靜下來。 魏叔易只覺這份寂靜十分漫長,直到殿內的宮人皆無聲退了出去,只余下了君臣二人。 魏叔易心中升起了一絲預感。 【魏卿,你當知曉,朕不是不分輕重一意孤行的君王?!?/br> 上首傳來帝王情緒莫辨的聲音:【淮南道節使是何人,想必魏卿也已知曉了罷?!?/br> 他是聰明人,也是段真宜的兒子,到了此時,有些事大約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魏叔易沉默著,只將微垂的頭與抬起的手微微壓低些許。 【朕與她,并非只是尋常君臣?!康弁醯穆曇衾镉幸唤z以往從不外露的溫情:【哪怕未曾相認,朕亦提拔重用她,盡力給了她全部的偏愛和包容……朕若只將她當作尋常臣子看待,又怎會毫不設防,任由她壯大至此?】 【朕知道,她是為了大盛,而朕如今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大盛江山……朕讓她回京,也絕無半分欲圖對她不利之心?!?/br> 【朕只是想和她坐下談一談,與她共定這飄搖大局,一致對外——】 【朕以絕不傷害她的前提想要見她一面,這要求,難道當真就貪心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嗎?】 話至最后,帝王眼底似有了一縷茫然與嘆息。 但魏叔易聽得出,她是堅定的。 堅定的認為自己所行合乎情與理。 帝王話中無不透露出,她未曾將常歲寧當作過臣子來看待,否則必無那諸多放任與偏愛……因為未曾視作臣子,所以此次讓常歲寧入京,也是出于母親的身份,母親如此行事,便不必擔心會將女兒逼反,是嗎? 那一刻,魏叔易幾乎已不知能說些什么了,他腦海中只盤旋著一句問話——原來,做君王的女兒,竟要比做君王的臣子,還要難上這許多嗎? 做君王的女兒,代表著即便君王對你做了她對臣子不敢做也不能做的事,你卻不能如尋常臣子一樣毫不顧忌地作出抗拒之舉…… 圣人字字在言偏愛,可那些偏愛,并非是她索求來的,不是嗎? 她今生的功勛,即便是換作旁人來立,依舊可有今時之成就。 圣人言,待她從不忌憚,這話或許有一半是真……但他此刻隱約懂了,這份不忌憚,大約是出自圣人對母親這個身份的“依仗”。 這依仗必源于諸多往事的累積,母親從那些事情中看到了女兒的能力,也看到了女兒的恭順……所以即便隔了一世,依舊愿意相信女兒不會真的反抗她,拒絕她。 但當下圣人之舉,分明是以母親之身,行君王權事,不是嗎? 天子的私心,要以大盛江山為名,要以母女情分為外殼……而這種種,無論如何粉飾,都改變不了算計的本質。 魏叔易并不知道常歲寧不愿與生母相認的原因,但此一刻,他作為一個身處局外的旁觀者,竟也有了一絲窒息感受。 這窒息源于近乎密不透風的掌控。 有些珍貴之物本該如水般自在流動,越是想牢牢掌控于手中,最終越容易一無所有。 正如他與青兒,父親與母親從未試圖掌控過他們,但他們也從未想過要逃離,反而,他一直被家中這份無條件的愛“束縛”著。 青兒也是一樣,從她情愿做太子妃一事之上,便可以看出她對鄭國公府的責任與珍重。 沒有人要求過他們,但他們得到的愛,始終在為他們指路。 但圣人似乎并不懂得,也不會認可這個道理。 圣人的存在,即為掌控。 掌控皇權,掌控天下,掌控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孩子。 而今那些冰冷龐大的權勢在逐漸脫離她的掌控,她卻依舊試圖借掌控女兒,來助她重新獲得掌控一切的能力。 魏叔易坐于書案后,身上是仍未顧得上去換下的官服。 此刻他將一只手輕落在書案上的一本舊冊之上,透著燈影,他似乎看到了一道舊時身影。 以往他只知那身影煊赫厚重,而又意氣風發,叫人惋惜生痛……而今他才得見,這看似一往無前的堅韌身影之上,處處皆是被無形絲線捆縛的痕跡。 那些絲線無形,卻可深深纏進骨rou中,哪怕重活一世,也依舊試圖將她再次掌控。 但這一次,她會如何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