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節
“崔大都督可有什么話,亦或是書信需讓孟某帶回江都轉交給大人?” 孟列如今在外行走,習慣用得乃是蒙姓,但對于原本就知曉他身份的人來說,則沒有必要掩飾。 崔璟:“多謝,并無?!?/br> 聽得這干脆的拒絕,孟列微轉頭看去,只聽那青年解釋道:“十日前,我已令人送信去江都了?!?/br> 孟列沉默了一下,十日前,而不是一月前,那便說明對方起初是想過讓他捎帶回江都的,但是見他遲遲不動身,最終還是選擇了另外使人送信。 他走得的確慢了些,這位崔大都督想送信的心也的確急了些。 孟列點了頭,看著眼前無論哪方面都足夠出色的青年,正色問:“崔大都督是否對吾主有心?” 這無疑是極直白的詢問。 孟列問罷,甚至見面前的青年少見地怔愣了一下。 片刻,那眉目如星沉入海的青年,才開口道了一個字:“是?!?/br> 這聲音不重,但透著堅定不移。 對視片刻,孟列微微一笑,點頭贊許道:“崔大都督眼光很好?!?/br> 又贊許一句:“能得吾主另眼相待,崔大都督的運氣也很好?!?/br> 誠然,這青年有諸多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優點,但對孟列而言,最大的優點卻莫過于這兩點。 孟列與常闊等人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內心只看重他的主人——相較之下,這世間秩序善惡對錯,亦或是評斷一個人優劣的世俗標準,于他而言都是一堆空物。 崔璟卻也一笑:“你我所見略同?!?/br> 此一生,他也認為自己的眼光與運氣最好。 聽聞崔璟此言,孟列笑了起來,這笑比方才更顯真切。 天女塔之事,崔璟是知情者這一點,孟列也是知曉的。且在江都時,無絕私下也與他說過崔璟當初為了替殿下在圣人面前掩飾身份,而只身破陣之事。 單是此一事,孟列對崔璟的印象便很不錯。 此時二人相談而笑,孟列心中更添兩分滿意與欣賞。 但他只是詢問確定了崔璟的心意,而不曾叮囑什么“務必好好對待殿下”之言,亦或是逼迫對方立下誓言等等,這些是無用的,也是毫無必要的。 殿下不需要任何人來為忠于她而立誓。 退一萬步說,即便這崔璟日后動了別的心思,也是他自己的損失,而非殿下的。 假使對方的動搖使殿下不悅或心傷,亦或是來日威脅到了殿下,只要殿下愿意,囚了或殺了皆可。 從不心軟的孟列內心深處的想法過于血腥而不講情理,哪怕二人此刻看起來且稱得上相談甚歡。 但這最壞的打算并不影響孟列此刻于這辭別之際,真心實意地對崔璟道:“風沙將起,崔大都督還請保重?!?/br> 崔璟抬手:“孟東家也多保重?!?/br> 他知道孟列這句“風沙將起”指得是什么,京師召各路藩王和節度使入京,局勢很快將會有大變化了。 十日前,崔璟讓人傳信去江都時,尚未聽聞此訊,此刻倒果真有句話想托孟列從中轉達—— “請替我向她轉達一句?!便y月黃沙相映下,青年的眸光中似蘊含著安定人力的力量:“崔璟在此,請她安心?!?/br> 風揚起塵沙,帶著青年話中余音,乘著夜色,往南飄灑而去。 八月的淮南道,空氣中飄蕩著豐收的氣息。 近日,江都上下皆在為秋收之事而忙碌著,便連常歲寧也不例外。 她為一道節度使,雖不必親自下田收割勞作,但等著她的是秋祭大事。 古語云,一國大事,在祀與戎——兵者定天下,而祭祀安人心。 今歲是個值得慶賀的豐收年,這場感念上蒼賜下豐年的祭祀極大地鼓舞了江都乃至淮南道上下的人心。 忙完秋祭之后,常歲寧也未得片刻清閑,幾乎每日都在書房中與眾人議事。 相較之下,常闊就清閑得多,但他閑得只是人,心卻半點清閑不下來——他近來在憂心一件事,或者說是一個人。 第517章 更大危機的預演 江都刺史府,內院園中一角,塘中卷起的荷葉已顯枯黃之色,風沙沙而過,帶著秋日清早的絲絲涼意。 荷塘邊,阿點和往日一般,正督促著無絕打拳。 不遠處,同樣身穿道袍的天鏡,挽著拂塵,正盤坐在一塊光滑的巨石上打坐。 巨石旁,蹲坐著的黑栗正在打盹兒。 木橋邊,拄著拐的常闊則正在打轉。 無絕抻長了脖子看向常闊,同阿點小聲議論:“瞧你常叔,在那兒等誰呢?” 阿點看了一眼,搖頭。 自開口起,動作便停了下來的無絕試圖再往下說,但阿點的注意力半點不曾被分散,佯裝生氣地打斷無絕的話:“你又想偷懶!再這樣,我就向大人告狀去!” 打盹的黑栗被阿點的聲音驚醒,立刻也幫腔示威一般,沖著無絕“嗚汪”叫了一聲,嚇得無絕一個激靈。 天鏡見狀捋著胡須笑了起來。 這時,一道丹橘色的高挑身影,帶著一名婢女出現在木橋邊的小徑上。 常闊瞧見,忙轉回身面向前方,佯裝賞景。 直到那道身影在他背后開口,帶著兩分意外:“侯爺?” 常闊這才回頭,眼中也帶著演出來的意外之色,而后和氣一笑:“是李潼啊?!?/br> 李潼露出笑意,福身行禮。 李潼在刺史府中有自己的一座小院子,每每出門時,多半會經過此處園中捷徑。 常闊如山般的身形正擋在橋頭正中間,此刻拄拐而立,沒有立即讓路的意思,反而笑著閑談:“這么早出門,是要往作坊中去?” “是,正要去作坊中將手上事務交接下去?!崩钿溃骸氨敬蛩銖淖鞣换貋碇?,便去同您辭行的?!?/br> 常闊意外地看著她:“……要離開江都了?” 李潼點頭:“晚輩欲明日動身回宣州去?!?/br> 聽她這樣著急,常闊不由正色問:“可是出了什么變故?” “尚無大變故?!崩钿詨旱土寺曇?,如實道:“只是母親在信中告知,圣人以太子婚期將定為由,留母親在京中等待太子完婚,是以母親短時日內無法返回宣州……” 這正是常闊近來最掛心之事,此刻他連忙問:“那你母親她如今在京中具體情形如何?可有什么危險沒有?她在信中還說了些什么?” 李潼輕眨了下眼。 常闊面色一正,握緊手中拐杖,將身形挺直了些:“……我代歲寧問一問!她近來事忙,只怕還不知此事?!?/br> 李潼心照不宣,只道:“母親此時一切尚可,在京中也不算太過受制,只是太子每三兩日便會前去登門請安小坐……” 常闊擰眉,低聲問:“是圣人的授意?” 李潼輕點頭:“應是如此?!?/br> 常闊的神色看起來不算輕松。 圣人這是想讓李容表態“扶持太子”的意思了……且是要將人拘在京中慢慢“考慮”。 “母親在信中說,她在京中暫時沒有危險?!崩钿溃骸肮识舱埡顮敺判??!?/br> 常闊正要點頭,又猛然收住,他放心……他放的什么心?他又有什么立場身份資格擔心? 那女人可是連一封信都沒給他寫! 噢,若是他當面這樣說,她勢必會斜眼看過來,反問他怎不給她寫! 單是在腦子里這樣想上一遭,常闊就忍不住來氣,但思及她此刻處境,那氣焰還是很快被澆熄了,皺著眉道:“雖說暫時沒有性命之危,但還是大意不得……如今這時局,想拉攏她的斷不止‘太子’一方?!?/br> 待到諸王入京,形勢只會更復雜嚴峻。 這世道,已無人能夠獨善其身。 就算她先前沒有入京,也避不開太子大婚相邀…… 想到此刻李容已然處在漩渦中心,常闊心頭不安。 聽著常闊之言,李潼作出思索之色,片刻,試著開口:“母親當局者迷,此時未必能將一切設想周全……如若侯爺能寫一封信前去勸說提醒母親,想來定能好得多?!?/br> 常闊神情頓時不自在起來:“我與她寫什么信,你們多提醒著就是……” “母親性倔,輕易聽不進我們這些小輩之言?!崩钿酚衅涫碌氐溃骸暗顮數脑?,母親想來總是愿意聽一聽的?!?/br> 這話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私下莫非曾表達過對他的狂熱信任與崇拜? 否則李潼這孩子豈會無故說出這樣的話來? 常闊一瞬間想了許多,身形不自覺都更顯得高大了幾分。 迎著李潼的視線,他神情看似肅然而矜持地輕一點頭,算是答應了寫信之事。 接著,又自然而然地問起李潼返回宣州之事:“如此說來,是你母親讓你回宣州去?” 李潼卻搖頭:“恰恰相反,母親有意讓我繼續留在江都?!?/br> 她道:“是我昨日與常meimei商議后,自己決定要回去的?!?/br> 起初她堅持留在江都,是為了逃避母親的責問。再之后,是因貪戀在江都的熱鬧日子。且她知道,彼時常meimei是需要她的。 而今江都各大作坊早已有了成熟的秩序,各處井然有條,已然不缺她一個李潼。 至于回宣州的念頭,則是上次母親自江都離開時埋下的,那時宣州附近起了民亂,她便提起過想和母親一同回去,但被母親拒絕了。 母親表面嫌棄她跟著回去添亂,但她心里清楚,母親是覺得,如今這般時局下,讓她留在江都更加穩妥。 這次也是一樣,母親依舊無意讓她返回宣州。 可是于她而言,家中若一切都好,在外怎么玩樂都是安心的。然而如今母親處境不定,家中無主…… 她在宣州長大,得宣州百姓供養,卻不該只受著這份供養和榮光——在江都停留這么久,李潼所見所感,最多的便是“責任”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