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節
他們不愿卷入,但局勢卻由不得他們。 與關內道相鄰的河東道節度使,在兩年前曾有過造反舉動,有此先例在,朝廷對他們的信任顯然也十分有限……此番入京,大約便是要給他們一個“表忠心”的機會。 想到這里,有著一半胡人血脈的隴右節度使忍不住咬牙罵了一聲。 朝廷那些人,真當北狄被打退一次,便不會再來了嗎?逼他們站隊表忠心,也要看一看時機! “……老子倒真想去京師瞧瞧,那些個各懷鬼胎的玩意,究竟都是怎樣一副嘴臉!”隴右節度使來回踱步:“他們爭來爭去,干老子屁事!” 雖有言道,小國毀于外戰,大國崩于內患,卻也沒有因內患而拖垮外部的道理吧! “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倒是說句話??!”隴右節度使駐足,看向一言不發的朔方節度使。 “要去?!彼贩焦澏仁拐溃骸澳阄抑辽僖ヒ蝗?,否則朝廷必會疑心你我有相互勾連謀逆之嫌……到時若朝廷發難,只會惹起更大動亂?!?/br> “我去吧?!彼贩焦澏仁沟溃骸瓣P內道上方有玄策軍駐守,隴右道如今更為險要,不容許有絲毫閃失,你留下聽從崔大都督安排,繼續籌備御敵大事?!?/br> 隴右節度使欲言又止,他想說此行入京危險重重,可是……這并非適合彰顯義氣之際。 沉默了片刻后,隴右節度使道:“放心去吧,若你有什么萬一,我自會替你安頓好家中姬妾與財物?!?/br> 朔方節度使“嘖”了一聲,起身來,一拳砸在他肩頭。 隴右節度使抬手還了一下,二人不由都笑了起來。 次日,隴右節度使策馬離府,去尋崔璟。 崔璟近來出入各營地,忙于加緊練兵之事,輕易見不到人。 北境冷得更早,如今尚可著輕便衣甲cao練,待再過兩月,天氣冷下來,白晝隨之更短,可以利用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因近來在秘密演練新的方陣,為提防北狄細作探查,各處軍營中的戒備之嚴更勝從前,幾乎十步一哨。就連隴右節度使帶來的人也經過了層層查驗,才予以放行。 待隴右節度使來到營中時,天色已晚,而打聽之下才知,崔璟今日午后便離開了此處,回了離此地五十里開外的另一處營地。 聽聞是午后離開的,隴右節度使忙問:“可是有緊急之事?” “算是吧?!蹦敲鹪挼母睂⑸衩匾恍?,道:“為一位貴客餞行去了!” 隴右節度使一奇:“哪個貴客竟還需崔大都督百忙中親自趕去餞行?” “就是此番奉常節使之命來給咱們送銀子的人……”副將湊近了些,擠眉弄眼悄聲道:“據說此人在常節使跟前很說得上話?!?/br> 末了,拿“您懂吧”眼神看著隴右節度使。 隴右節度使恍然,噢,這關系……那是得好好送一送! 第516章 是否對吾主有心? 隴右節度使恍然之下,又遺憾于自己空跑一趟,若他早知崔大都督去了別處為貴客餞行,還能跟過去蹭一頓酒,湊湊熱鬧呢。 熱鬧常有,但與崔大都督有關的熱鬧卻是罕見。 隴右節度使看了眼天色,現在去趕這場熱鬧顯然是來不及了,只好帶人在此處休整等待崔璟回來。 五十里外,亮著火把的一處軍營中,為孟列餞行的宴席已經準備妥當。 幾名剛忙完手中事務的部將正往設宴的帳內趕去,路上有人咽起了口水:“……今晚托貴客的福,咱們也能沾沾酒氣了!” 龔斗道:“想什么呢,壓根兒沒酒!” “我今日分明見焦先生令人抱了好幾壇子酒過去!” “備是備了,但貴客說他不飲酒!”龔斗也略遺憾:“焦軍師又叫人抱回去藏起來了?!?/br> “焦軍師怎地恁小氣……” 幾人短暫遺憾了一下,有人想了想,便也說道:“……不飲酒也是好事,這位貴客八成也是不想壞了咱們的軍規?!?/br> “不愧是常節使身邊的人,要么說人家得常節使重用呢?” 又有人壓低聲音道:“這叫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天生就適合跟咱們玄策軍做親家!” 說到這里,又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聲接話:“我瞧這位姓蒙的先生……這些時日可沒少打量咱們大都督,明里暗里倒像是在相看女婿?!?/br> “咋的,老丈人看女婿來了?”龔斗瞪起眼來:“可這位也不是老丈人啊?!?/br> “說老丈人的確不妥當……”有武將回憶著那位蒙先生的狀態,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一個更為貼切的形容:“乍一看,倒更像是……大戶人家的管家婆子相看姑爺來了!” 還得是那種沉著精明,洞若觀火,矜貴得體……身份等同半個主子的管事婆子! 經他如此一通形容,眾人只覺對此事的認知更加清晰了,好似已看到了自家大都督從身體發膚到舉手投足間,皆被對方嚴格審視評價的畫面。 但凡換個人家,他們且不至于感到如此壓力,畢竟自家大都督稱得上無可挑剔,可一想到那頭是同樣無可挑剔、且是曾拒絕過大都督的常節使,大家不免還是緊張起來。 哎,好人家的門,歷來不是那么容易進的,哪怕是大都督也不行。 因此,今晚此宴,必要打起十二萬精神來為那位貴客餞行。 大家合計著,宴上無酒,已稍顯短缺,斷不能再無樂聲……于是火速定下一人拍鼓,一人獻舞,以此助興。 龔斗無甚拿得出手的才藝,待到帳中時,便伺機擠到了與孟列相鄰的位置上坐下,專門照料貴客在宴上所需。 龔斗這份照料,多體現在倒茶這件事上。 席間以茶代酒,孟列每每放下茶盞,龔斗便殷勤地替他將茶水滿上。 茶盞始終保持滿杯狀態,而龔斗則始終保持滿血作戰狀態。 察覺到那雙始終緊盯著自己手中茶盞的眼睛,孟列幾度欲言又止,只覺如此熱情,多少有些叫人難以消受,他甚至有些不太敢端杯了。 但孟列亦知曉,這是待他格外重視的緣故。 而這份重視,不單是因為他此番帶來了七百萬貫,更是因為他家主人的身份,以及—— 孟列微抬眼,看向主座上首的青年。 他是今日聽到了一些消息后,臨時決定明日動身趕回江都的,而這青年則立即趕了回來為他餞行。 伴隨歡快動聽的鼓聲,以及武將們豪邁的舞姿,帳內燈火搖曳不定,但那青年的眉眼依舊足夠清晰可見,這份有別于常人的清晰感源于上好的骨相輪廓,亦源于那份獨一無二的清冽貴氣。 絕佳的皮相,絕佳的骨骼,絕佳的氣態——孟列在心底滿意點頭。 雖說樣貌乃身外物,能力與內里修養更為重要,但不可否認的是,生得好看的人在側,既可賞心悅目,舒緩心情,亦可增長食欲,實乃居家必備。 孟列這段時日,的確是在暗中觀察崔璟。 崔璟之名,孟列在京師時便如雷貫耳,又因對方掌管著玄策軍,自然便更加多了一份留意,但那些了解只停留在表面。 而此次于孟列而言,是想好好地看一看,那個讓他家殿下“情愿相欠”之人,究竟都有哪些過人之處。 孟列內心最深處雖并不喜與人交際,但不喜卻非不擅——多年從商的經驗讓他很有識人之能,曾為暗衛的經歷,則讓他很擅長自細微處著手觀察事物。 孟列的觀察并非毫不遮掩的,但崔璟行軍多年,有著異于常人的敏銳覺知,此刻哪怕帳內喧鬧,他亦能察覺到孟列投來的目光。 孟列在此處停留已有月余,這目光對崔璟來說已不陌生,但依舊令他緊張局促,雖說表面不曾顯露分毫,但內心早已坐立難安。 這些時日,每每被孟列隱晦觀察罷,于晚間歇息之際,崔璟常會突然坐起身來,靜思自己白日里是否有言行不當之處——實是這輩子都不曾如此謹小慎微過,一身反骨儼然成了反省之骨。 這時,坐在下首的元祥舉起杯盞,向自家大都督和一眾同袍們辭別。 看著自顧開始辭別的下屬,崔璟覺得,這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辭而別,因為他這次依舊不曾說過要讓元祥跟著回江都去…… 但大家都普遍習慣了。 眾人以茶代酒為元祥送別間,有武將起了一句哄:“……元祥自然要一同回去的,虞將軍說過,元祥是咱們大都督的陪嫁來著!” 那武將說罷哈哈大笑起來,并悄悄留意孟列的反應。 然而孟列毫無反應,甚至喝了口茶。 于孟列而言,他雖暗中打量,卻并無替自家殿下表態之權,自然不適宜流露出任何明確的態度。 虞副將見狀,朝那武將道:“……我看你是喝多了!瞎說什么呢!” 那武將忙做出兩分神志不清的醉態,然而轉念一想……今日喝得根本也不是酒??! 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演,干笑道:“……久沒沾茶水了,猛地一喝,這茶倒也醉人哈哈!” 四下眾人哈哈打著圓場,便也很快揭過這話。 常歲安聽得有些心驚膽戰,這些人瞎開什么玩笑,崔大都督不會生氣吧? 如此想著,常歲安不禁悄悄看了眼崔璟的神態,見人并未流露出惱色與冷臉,只是略有些許不自在,才暗暗松了口氣。 這些人,真是無知者無畏……當初芙蓉花宴上,崔大都督根本是演得啊。 常歲安在心中頗有些發愁地嘆氣——也不知這因做戲而釀出的荒誕流言,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常歲安一番發愁罷,也單獨敬了元祥一盞茶。 禮數使然,又緊跟著敬了孟列一盞。 孟列端起茶盞,向常歲安微微點頭。 同孟列對視間,常歲安心中仍有一絲費解。 起初常歲安在軍中見到孟列,很是大吃了一驚,他不解京師登泰樓的孟東家,為何會是負責押送此次錢糧之人,為何會替寧寧辦事? 常歲安大驚之下,心中冒出一個想法,忍了好幾日,到底沒忍住向孟列開口試探,他試探的言辭并不高明,就差直接向孟列問一句:【莫非您就是寧寧的親阿爹?】 自從得知meimei很有可能理清了真正的身世之后,常歲安每日每夜都在替meimei猜爹。 孟列自然是否認。 常歲安松了口氣,又旁敲側擊地問:【那您知道誰才是寧寧的親阿爹嗎?】 孟列亦是搖頭。 至此,常歲安才試著問起孟東家此行為自家meimei辦事的緣故。 孟列答:【因常大將軍之故?!?/br> ——拿老常的名義來哄一哄老常的兒子,事后有麻煩也是老常來解釋,這很合理也很省力。 常歲安聽得半知半解,但見孟列無意多言,便也只好打消了深究的念頭。 因而直到此刻,常歲安看向孟列時,心中依舊存有一份不解,總覺得哪里不對。 這場rou眼可見頗費了心意的餞行宴,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宴散后,孟列和崔璟于帳外無人處,又單獨說了會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