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節
因有人愿意主動承擔起庇護百姓的重擔,方有今時的江都與淮南道。 常meimei且比她更小三歲,她今年已二十有一,即便能力不如人,只說年紀擺在這兒,也斷然沒有于此等緊要關頭,仍只顧躲在常meimei身側求生的道理。 就連歲安也在護衛著北境,她又怎好執意做個廢物阿姊? 縱然旁人不嫌棄,她自己卻也要嫌棄自己的。 所以她要回家去,擔起自己的責任,做力所能及之事,讓宣州百姓安心,也盡可能地幫一幫母親……若之后母親果真遇到了難以應對的困境,她不想自己只會哭著干著急,卻什么事都做不了。 常闊神情幾分感慨,幾分稱贊:“是個有主意的好孩子……有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br> 不愧是李容一手養大的,倒也果真隨她。 李潼一笑,道:“侯爺,您要多多保重身子?!?/br> 常闊點頭,剛也要叮囑李潼幾句時,卻聽她道:“您和歲安是母親最掛念的人,唯有您和歲安平安,母親才能心安?!?/br> 常闊微微一怔之后,也只是嘆喟一聲,點了點頭。 他一早就察覺到李潼也是知曉內情的,只是未曾如此時這般明著說過什么。 這般時局下,似乎每個人都在憂慮分別之后還有無再見的機會,一些本不打算說出口的話,再三思量后還是不愿讓它就此埋在心底。 此情此景下,常闊也未再覺得哪里不自在,只最后溫聲交待道:“之后不管有什么變故或難處,都記得第一時間傳信來江都。都是一家人,不必見外?!?/br> 聽得這聲“一家人”,李潼眼眶微濕,笑著重重點頭。 目送著李潼的身影消失在橋的那頭,常闊雙手緊握著拐杖,心緒一時繁雜。 此時此刻,他倒是突然有些想自家那個臭小子了。 但一想到那臭小子上回來信,滿紙都在緊張地問他meimei的身世,問了一行又一行……第一次見誰寫信也這么啰嗦的! 常闊被啰嗦得十分頭痛,因此干脆沒回信。 現下被勾起幾分不貫表達的愛子之心,倒是想要回信問一問那臭小子的近況了。 常闊在心底嘆息一聲,看向無邊天穹,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若能天下太平,這世上便不會有這樣多令人牽腸掛肚的分別了。 而他與李容這般身份,縱有不得已之處,卻也總好過萬萬千千尋常百姓……他們且如此,百姓們的處境更是可想而知。 可時下這般局面,莫說太平了……若無人能夠匡扶大局,他甚至不敢想象會迎來怎樣的無邊亂世。 所以,他永遠對那些欲圖讓天下止戈之人,抱有最大的敬意與感激。 這便是他堅定跟從殿下多年的根本原因。 常闊看著天際,不知何時亦紅了眼角,直到不遠處傳來無絕一聲又一聲的喊著“老?!?,他才扭臉罵去:“……喊個沒完,叫魂呢!” 無絕氣道:“……好心問你吃不吃羊湯面!” 常闊聞言臉色頓時和藹可親起來,連忙哈哈笑著向無絕走去:“吃,怎么不吃!入秋喝羊湯,再地道不過了!” “你想吃,我還不想做了!” 無絕甩著衣袖離開,常闊拄著拐在后面追趕。 天鏡也笑著跟上前去。 待到晚間,無絕到底還是熬了兩大鍋羊湯。常歲寧忙完公務,剛回到居院,就見院子里一派熱鬧,老常招手讓她來喝湯。 次日清早,常歲寧親自送李潼出了刺史府,并讓常刃帶人一路護送。 臨別之際,李潼抱了抱常歲寧。 常歲寧交待了幾句后,目送著李潼提起衣裙上了馬車,眼中有著幾分冀望——當一個人擔起責任時,也將是她獲取掌控前路能力的開端。 她希望李潼此去能夠振翅而起,即便遇挫卻愈勇,早日與權力完成匹配。 一行車馬出了江都城后,李潼放下車簾,未再回望。 這時,陪同在她身側的搖金,取出一只匣子,遞到她面前。 李潼下意識地接過,打開后,不禁怔?。骸斑@是……” 搖金:“殿下交待婢子,若女郎堅持要回宣州,便讓婢子將它們交給女郎?!?/br> “這里有殿下的印信,各處府庫的鑰匙,以及宣州兵符——” 搖金正色道:“殿下說,她不在宣州的這段時日,接下來,您就是宣州的主人?!?/br> 李潼愣住半晌,緩緩紅了眼眶。 母親不愿她回宣州涉險,可當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后,卻又將一切都交予了她。 她想退,母親便愿她平庸平安。 她想進,母親便不吝交付一切。 母親何其聰慧通透……在母親眼中,唯有她主動承擔起這一切,擁有獨立決定的能力和膽量,才配成為那個適合代替母親守護宣州的人選。 可她甚至并非母親的親生女兒…… 李潼捧著那只沉甸甸的匣子,一時淚如雨下,心中卻更添堅定與膽氣。 在李潼抬手將眼淚拭去時,她的馬車正與一匹迎面而來的快馬擦肩而過。 這匹快馬是往江都送信而來,此信來自肖旻,信中帶來了一則捷訊。 肖旻重整兵馬后,今已順利取回潭州,卞軍再次敗退,只是卞春梁提前出逃,未能一舉殺之。 卞春梁退至四百里后的衡州一帶,肖旻已繼續率兵乘勝追擊。 常歲寧心下稍安些許,無論如何,眼下能定一方是一方,朝廷固然有失,但亦無法改變卞軍作惡多端,卞春梁罪該萬死的事實。 這封捷報同時也傳回了京師,伴隨著秋收的喜悅,朝廷許多官員生出了局面轉好的錯覺。 可很多時候,一時的曙光乍現,往往是更大危機的預演。 八月末,秋收落幕,至此距太子大婚之期,已不足兩月。 有部分藩王和節度使在經過觀望之后,已在預備入京之事。 但更快一步入京的,是一封十萬火急的奏報——范陽王造反了。 范陽節度使被麾下行軍司馬段士昂毒殺,而段士昂早已暗中投靠范陽王李復。 李復出身宗室旁支,手中本無多少兵權,為人也一向謹小慎微,素日里很少被人提及,此番卻突然趁亂掌控四萬范陽軍,又于幽州一帶強行征軍數萬,赫然已成大患。 在朝廷尚未及做出應對之時,段士昂一路揮師南下,很快占據了瀛洲、冀州。 消息傳到江都時,喬玉綿手中提著的食盒陡然跌落,于喧鬧長街中,猛地轉頭望向北面。 冀州緊鄰邢州,清河屬邢州治下……而崔瑯此刻仍在清河! 一陣秋風過,幾片枯葉落在青瓦間,北面天際有烏云乘風而至。 第518章 哭也將城門哭開 范陽王造反之事,如一粒本不起眼的火種忽然爆開,在這個深秋中陡然燃起一場大火。 這場大火蔓延燒灼在每個人心頭,有人生出置身火海般的懼意,也有人被點燃起灼灼野心。 而在范陽王起兵的十日前,北境忽有異動,有北狄鐵騎再次來犯,三萬北狄大軍逼境,崔璟已率兵迎戰。 先前,靺鞨犯境,康定山造反,崔璟率兵前去支援,便曾扎營于幽州一帶,而范陽王的封地便在幽州—— 故此刻再回看范陽王造反之事,便不難發現,他們待崔璟與玄策軍心存忌憚,未免成為第二個康定山,遂擇取北境生變、崔璟無暇分身之際,迅速發動了這場兵變。 由此亦可看出,范陽王與段士昂為此早有圖謀,只是在等候一個適合動手的時機。 至此,就朝中召諸王入京之舉,范陽王李復算是第一個用行動給出了明確拒絕態度之人。 而可以預見的是,他不會是最后一個。 段士昂在范陽軍中本就頗有威信,此次趁亂毒殺了舉棋不定的范陽節度使之后,以自身毒辣果決的手段,加之范陽王的宗室身份名號,迅速控制了范陽軍。 之后,段士昂即一路迅速南下,用兵如臂使指,勢如破竹。 段士昂在前方沖殺攻掠,范陽王李復則緩后一步,于后方收整局面人心,征收擴大兵力,快速積蓄力量。 范陽軍突然造反,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加之段士昂動作極快,待他攻下第二座城池冀州之際,消息才堪堪傳入京中。 冀州之下,便是邢州。 邢州刺史迅速做出應對,并向魏州、相州求援,才勉強支撐住局面。 段士昂五日內接連兩次攻取邢州未果,又遇一場大雨,大軍便暫時停留在冀州界內休整。 坐落于邢州清河縣上的崔氏祖宅,此刻也正被這場秋日雨水籠罩,古樸而幽深的宅院在風雨中模糊了原本輪廓,一切聲息也淹沒在喧囂雨聲之中。 內堂中,崔氏族人正在焦灼地議事。 屹立數百年的士族,在面對存亡之機時,從來不會試圖以僥幸的眼光去看待局勢—— 就此時邢州境況,他們所抱看法也并不樂觀:“范陽軍來勢洶洶,邢州未必能抵擋多久……” 如此,他們便要為范陽軍攻破邢州之后的局面而做準備了。 邢州一破,清河危矣。 年邁的族人神情凝重,眉眼間卻無懼色:“……朝中門下省一名侍中尚是我崔氏族人,崔家于京中根基仍在,范陽王若想名正言順成就大事,便不可能敢在我崔氏祖根上大動干戈!” “可即便如此,卻也只是一時之穩……范陽王若不殺我等,必存借機讓我崔家為他所用之心……” “若我等遲遲不愿表態,又焉知李復能有幾分耐心?” “沒錯……且我等若是落入范陽王之手,京中族人與家主又當如何抉擇?” 眾人一度陷入凝重的沉思當中。 而眼下他們所面臨的威脅,不止來自范陽王,甚至還有周邊那些因范陽王謀逆,而伺機作亂的流匪與亂民。 那些流匪亂民欲圖效仿卞春梁屠殺劫掠士族,這些時日已不止一次聚眾攻襲過崔家。 但崔家到底非尋常士族可比,他們不單囤有大量糧食,祖產,書籍,亦有數量可觀的奴仆,加上各處田莊上的仆役足有五千人余。 這且不包括私下豢養留守清河的數千精兵死士。 因此那些亂民流匪始終未能討到分毫好處。 但如此到底不是長久計,接下來的局勢只會更亂,亂民只會更多……再粗壯的大樹,也經不起源源不斷的蟲蟻日夜反復的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