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節
她要趁著還有最后一絲余力時,做出最后一擊。 此一招以進為退,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粉身碎骨與皇權同葬——這是設局之人的處境,也是她的決心。 駱觀臨久久地沉默著,無聲攥緊了十指。 他固然不肯跟從明后之政,但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在很多時候,明后有著不輸男子君王的果決和魄力,以及從不退縮畏懼的膽識和恒心。 但是這份魄力,對方盡用在了維護手中權杖之上,而不曾、或也無暇分到江山黎民身上分毫。 而這份膽魄和恒心,在越是瀕臨崩塌之際,反而越顯露出了它的弊端,因為不愿退讓不甘放手,寧可拿天下江山做賭,若局面一旦過于失控,天下必將崩裂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言概之,她要這江山是她的,哪怕是成為她的陪葬。 書房內有著短暫的死寂,尚是夏末,卻仿佛已有無盡寒風自天際吹拂而來,而這場寒風將會以rou眼可見的激烈方式席卷所有人。 駱觀臨十指因緊攥而泛白,他抬眼看向常歲寧:“大人,可要入局嗎?” “先生,我早已身在局中了?!背q寧抬手,拿起那封詔書,道:“但我不愿為野心者赴無謂之險,也不甘再為他人鞏固將傾權勢的刀刃,亦無意做束手入籠待宰的羔羊——” 書房眾人看著那書案后,身穿朱色袍服的少女,她的聲音語調聽起來和往昔沒有分別,垂下的眼簾里讓人看不清情緒。 做女兒的,總該回去見一見阿娘才對。 可她是常歲寧,而早已不是任何人的女兒。 且對方行事之風,她無法茍同,故無法奉陪。 于是,她將那封寫滿了謀算的詔書放到燭火上方點燃,道:“此番京師之行,無我常歲寧之名?!?/br> 京師,她會回去的,但絕不是受他人宣召,也不會是以拜見任何人的方式。 常歲寧將點燃的詔書隨手拋入一旁的銅盆之內,旋即抬眼,看向神色無不寂靜的眾人。 第515章 必不負相托 被投入銅盆中的詔書依舊在燃燒著,那火焰似乎也在書房內眾人心間蔓延。 這火源,似在無形中與那自天際盤旋襲來的寒風抗衡著。 火光搖晃攀升間,經燭火映照,在那坐于書案后的朱袍少女側后方的書架前投下龐大光影,如一柄徐徐升起的利劍,帶著沖天之勢,蕩出決不妥協的孤勇劍氣。 那被無聲涌動著的劍氣籠罩著的朱色身影,將視線落在書房內眾人身上,開口道:“自我入江都以來,有幸得諸君相助,方能立下今時之根基。沒有諸位,便沒有如今的江都和常歲寧?!?/br> 她指的是書房里的人,也是他們身后百千萬個為江都、為她的種種決策而殫精竭慮,乃至拋灑熱血之人。 “江都之危,得以暫解。然天下之危,卻愈演愈烈。而今后我所行之事,艱險程度必更勝往昔數百千倍——” “諸位若有疑慮,只消在此時言明,我絕不阻攔?!背q寧看著眾人,神情坦蕩不見半分威脅:“若諸位有避世之心,我亦會盡力相助成全?!?/br> 隨著她話音落下,書房內一時落針可聞。 駱觀臨盤坐原處,好似陡然間又回到了常歲寧初次與他袒露野心的那個夏夜……而今,她于這欲將心底之念正式付諸行動的關頭,依舊選擇了坦誠告知。 但和那次不同的是,此時她甚至將選擇權交給了他們,讓他們自行決定去留。 由此可見,接下來她要走的路,的確是艱險萬分……艱險到她甚至難得與人“客氣”起來。 然而駱觀臨并未覺得這份“客氣”是出于虛偽,若非要說她虛偽,那他倒是希望這世間多一些這樣的虛偽之人,這樣由上至下的虛偽,對身處下位之人是莫大福氣。 主與從,本無平等可言,但她給了足夠的坦誠與尊重。 于常歲寧而言,他們當得起這份尊重。而除此外,更因她于大戰之前,點兵之際,向來有兩件事必做不可:必明前路,必齊人心。 做好這兩件事,是打勝仗的基本前提。 常歲寧將詔書燒毀,態度已然明朗。而接下來,便需要王岳等人做出選擇了。 姚冉幾乎是第一時間站了出來。 她來到書案前,卻是提起裙角,朝著常歲寧鄭重跪身下去,雙手交疊執禮于額前,身形端正無比。 她少有行此大禮之時,更是第一次在人前以全名自稱—— “大人欲往何處,姚冉便往何處?!币θ酱瓜碌难劬?,有著心念成真的激蕩,她的聲音字字誠懇,將頭叩下:“無論前路如何,請大人相信姚冉當日投奔之心不移!” 當初她求了家中許久,甚至以死相逼,才得以出京,來到常歲寧身邊。 而從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比昨日更加慶幸自己當初的決定。 至于眼下大人的決定…… 姚冉心中火光越燃越盛—— 此乃于她心頭乍現了多次的朦朧念頭,每每念起的一瞬,都如同墨夜中被閃電撕開一道刺目溝壑,乍見雪亮白晝,那感受驚人而又攝人心魄。 而今,這令她神往心迷卻又不敢言說的期盼成了真……她豈能退避?又為何要退避? 在來江都之前,她被“羈押”太久了,從她出生起,便被母親規訓羈押,自那日她拿金釵親手劃破臉頰之后,繼而又被自悔和自疑羈押。 直到出京后,站在大人身后,她才看到廣闊天地及常人無法想象的可能。 而今,她就要走在踐行這份常人不敢妄想的可能的路上了…… 姚冉將頭叩在地上,看似一動不動的身形之下,實則就連指尖都在微微顫動著。 而這幾乎是除常歲寧之外的在場之人第一次聽到她完整的名字。 姚冉…… 駱觀臨念著這個名字,視線落在姚冉側臉的那道疤痕之上,眼中同時閃過一絲隱晦的意外與了然。 王長史也已起身,在姚冉身后撂袍跪了下去,執禮抬首道:“食主之祿分主之憂,下官既是大人府上的長史,又豈有臨陣脫逃之理呢?” 王長史的聲音里有著一縷嘆息,卻非出自猶豫。 他想到了太傅當初之言,太傅曾告訴過他,新任江都刺史是個有大本領的人,也是個要做大事的人—— 他幾乎從未聽太傅這樣夸贊過誰,但彼時他卻仍未想過,彼“大事”竟是此“大事”。 本領的確夠大,要做的事也的確夠大…… 王長史估摸著,他若膽敢臨陣脫逃,來日再見太傅,太傅怕是要拿書砸他的……哎,來都來了,就跟著干吧! 再者,凡入官場者,又有哪個不是心懷抱負呢? 而經過這一路而來的相處和共事,王長史已經很久沒再想起太傅當初對常歲寧的夸贊和肯定之言了—— 這樣一個人以如此模樣立于萬人之前,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來為她的能力和德行“作?!绷?。 王岳也緊跟著跪伏下去,抬起頭來。 望山先生的姿態固然沒有那么端正,卻更顯真情實感。 更不必談那微紅的眼角,和微顫的聲音:“……大人此言,豈非輕視我等追隨大人之心?望山本無大才,承蒙大人抬舉錯愛,才有今時造化……” 王岳盡量使聲音聽起來鄭重一些,但他實在太過感性,情緒輕易收不住,竟要泣不成聲:“只要大人不棄,王岳必當誓死追隨大人腳步!以此愚鈍之身,為大人盡綿薄之力,替大人牽馬拽蹬……任憑大人差遣!” 駱澤看在眼中,猛地回神,上前跪身下來,施禮道:“……小子也愿跟從大人謀事!” “……”駱觀臨看著突然上前,甚至連個眉眼招呼都沒同自己打上一下的兒子。 察覺到父親視線,駱澤卻跪得依舊板正。 若事后叫祖母知曉他未有及時站出來表態,怕是要將逐出家門的! 至于父親……不管了,祖母說過,父親的想法多數不正常,也不重要。 這句話在心底落音的一瞬,駱澤余光內卻見那道藏青色的身影站了起來,走到了他旁側,撩起衣袍,竟與他一同跪了下去。 駱澤愣住,轉臉看向神態一絲不茍的父親。 這是他第一次見父親跪常節使…… 父親性情執拗頑固,且心中一直認為女子不堪大任……若非真正發自內心認同,絕不可能甘心跪拜。 駱澤心如擂鼓,莫名地,眼眶就驀地一酸。 這酸澀并非是覺得父親委屈了自身,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決定,而是他真正為父親感到高興……父親到底是等到了,等到了真正值得甘心追隨的明主。 他不曉得父親內心有過多少掙扎,但是能讓父親拋卻心底最大的成見……是否足以說明,父親經歷了一場撼天動地的折服? 駱澤眼中不禁泛起淚光。 駱觀臨跪在那里,抬手深深一禮,并未多言一字。 常歲寧已自書案后起身。 姚冉見到那一縷朱紅袍角在自己面前停留,而后,一雙手托扶起了她的手臂。 姚冉隨之緩緩起身。 面前響起少女似帶上了一絲笑意的聲音:“蒙諸君信任,我今日便斗膽邀諸位與我一同共謀大業,共扶此將傾之廈,共定此動蕩乾坤——” 待眾人一同起身時,常歲寧看向他們:“前路生死難料,我不敢允諾生死成敗,但我與諸位保證,必不辜負諸位今日相托?!?/br> 言畢,說話之人抬手施禮,寬大衣袖垂落,遮去了半張面孔,但那雙眉眼間卻好似自成天地乾坤之氣。 她的聲音始終平靜,未見抑揚頓挫的誓言,也未曾有歃血為盟的舉動,只一句【必不負相托】,落在眾人心頭,卻比任何激蕩言行都來得更加牢固厚重。 姚冉等人無不抬手還禮,深深拜下。 書房外,一陣大風拂過池面,掠起一池波瀾之后,即呼嘯著卷向天邊。 夜幕蒼茫,風云涌動,星子時而隱匿無蹤,唯一輪圓月靜懸天幕,任風云如何攪動,它亦只依照它的歲時月令而行。 直到東方見藍,銀月漸隱去時,即有朝陽刺穿云層,照破江河山川。 自江都往西北而望,可見地貌漸起伏陡峭。 皇帝的詔令經快馬奔馳行過這些起伏之地,很快也相繼傳入了西北各道。 隴右道節度使和負責關內道的朔方節度使,先后接到詔令后,私下見了一面。 此二道節度使分別駐守于玉門關內外,負責北境防御,此刻隴右道節度使愁眉不展:“……北狄隨時可能再犯,此時讓你我入京,軍心怎么辦?難道要將這偌大的北境全交由崔大都督一人嗎!” 朔方節度使坐在椅中,攥緊了拳,最終卻是一聲嘆息:“如今這大盛,還有天子不疑之人嗎?!?/br> 他們在此駐守北境國門多年,哪怕這些年來他們向朝廷所請,屢屢被敷衍搪塞,卻也未曾想過放棄自己的職責——正因熟知戍邊事務,時刻直面北狄這頭兇獸,他們才更清楚,一旦國門失守,將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這數年來,他們借著有限的條件,與崔璟一同共行戍邊大事,一日也未敢怠慢過。 于他們而言,守好國門是迫在眉睫之事,遠比一切重要,那些皇權爭斗,他們根本無暇理會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