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節
敖副將打從心眼里佩服這樣的人,他家將軍如此,面前的常節使更是如此。 而無論前路如何,面前少女臉上從不見沉重與陰霾,始終給人以輕盈從容之感,她在夏日驕陽下,利落地翻身上馬,向他,也向四周送行之人抬手作別:“今日在此別過,諸位請多保重,望后會有期!” 馬蹄奔騰遠去,百姓們送了又送,直到那行人馬與江畔清風一同遠去,徹底消失在夏日茂密蔥蘢、仿佛與天相接的青翠草木盡頭。 …… 得知常歲寧自沔州動身離開的消息后,漢水以北的淮南道其余各州刺史,皆在估算著常歲寧返回江都的路線,以備于途中相迎。 他們讓人出城前去接應,以便確認常歲寧途經各州的時間,常歲寧讓前來接應者返回傳話,只道不必鋪張準備,更不宜驚擾沿途百姓,待她路過時,上門簡單吃頓便飯即可。 此言很快在各州刺史之間傳開,眾人合計著,至少也得將這頓“便飯”安排得有模有樣才行,于是便各自忙碌準備起來。而其中最忙碌的一批人,或要數各府的廚子,就差日夜精進廚藝,將手中勺子給掄出火光來了。 常歲寧的想法十分樸素,她不喜麻煩,不想在途中耽擱太久,只想順道看一看各州情形和新政實施的情況,順便和各州刺史們聯絡一下感情即可——而“家宴”向來是很適合聯絡感情,增進了解的好選擇。 常歲寧剛過漢水,第一頓“家宴”,是在安州刺史府上用的。 如今這位安州刺史,是前安州刺史曹宏宣謀逆伏誅之后,剛被調任至此的。 新任安州刺史姓岑,名道簡。 他來此上任剛滿兩月,尚未來得及適應新身份,也沒工夫結交左鄰右舍,只因剛來此處,便被迫陷進了曹宏宣留下的諸多事務沼澤中,如今才將將拔出一條腿來。 因此,他今次還是頭一回見著這位傳聞中的上峰大人,卻是被對方找上門來吃飯。 但這位上峰大人是個出乎意料的自來熟,席間半點沒有生人相見的尷尬,先與他聊了些公事,詢問他是否遇到什么難題,又問及他手下可缺人用,盡責且關切。 岑道簡很有些惶恐。 但真正叫人惶恐的卻在后頭—— 上峰大人談罷公事,又關切地問起他家中情況,將他家中老爹老娘和妻兒皆細致地關心了一遍,就連他前院那只看門狗,都被對方夸了句威武不凡。 當夜,輾轉無眠的岑道簡左思右想,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密,干脆坐起身來,喃喃道:“這哪里是關切,分明是在點我啊……” 換作尋常女郎,他自不會想得這樣深,可這位能坐上淮南道節度使之位,分明是個邪乎的女郎。 邪乎之人說的話做的事,自然要撕開了掰碎了來理解的。 常歲寧卻睡得很好,半點不曾為此耗神——她的關心純屬好意,若聽者非要曲解,那便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聽者心虛,心虛者自省一番也不是壞事。 這話聽來很有幾分歪理的意思,但的確適用于此。 岑道簡來安州,乃是女帝欽點,他的立場本就復雜,自然而然地便對常歲寧此番的到來心懷忐忑,總忍不住深究她的一言一行。 反觀隔壁的申洲刺史丁肅,對自家節度使大人的到來,便是純粹而真摯的歡迎了。 丁肅在府中備下了上好的酒席,顧及常歲寧女子的身份,又特意安排了自家夫人在旁作陪,并讓人奏樂助興。 那一行樂師中,有一位奏琵琶的年輕女子身著淡紫色紗衣,身形窈窕,樣貌惹眼,丁肅不時和著樂聲撫掌,視線落在那女子身上時總是含著不加掩飾的喜愛。 丁肅的夫人瞧在眼中,暗暗瞪了丈夫幾眼。 丁肅愛美色,向來不是個秘密,當初駱觀臨策反他時,便曾對癥挾持過他府中五位美妾。 一曲奏罷,醉了三分的丁肅,笑著向常歲寧詢問:“府中無甚雅律,不知節使大人聽來尚能入耳否?” 聽得這謙虛之言,常歲寧含笑夸贊了幾句,末了又如實道:“尤其是這琵琶聲,甚妙?!?/br> 丁肅哈哈笑了起來,道:“看來節使大人必是十分精通音律之人了……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因欣賞這手絕妙琵琶聲,才將其收回了府中?!?/br> 說著,笑著看向那紫衣女子:“茹月,還不謝過節使大人夸贊!” 紫衣女子放下琵琶,盈盈起身一禮后,便來至常歲寧案前,殷勤倒酒。 她外罩一件寬大紗衣,跪坐倒酒的動作也賞心悅目。 她旋即捧起酒盞,聲音嬌柔怯怯:“請節使大人用酒……” 常歲寧看著她端起的酒水,含笑道:“我不貫飲酒,我面前的酒盞中乃是茶水?!?/br> 紫衣女子微一怔,應聲“是”,正要將酒盞放下時,卻聽那道平和的少女聲音說道:“好酒不可辜負,便由茹月姑娘代我飲了吧?!?/br> 第507章 無名之輩不足殺也 紫衣女子小聲怯懦道:“婢子不勝酒力,恐酒后失態……” 丁肅不曾聽到她這微小的聲音,朗聲笑著道:“茹月,此乃節使大人賜酒,不可推辭!” 紫衣女子垂下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聞言未再多言,順從地應了聲“是”,便將酒水一飲而盡。 她秀眉微蹙,看起來的確不貫飲酒,但還是向常歲寧道:“多謝節使大人賜酒?!?/br> 語落,又恭順地替常歲寧斟茶。 常歲寧頷首,道了句“有勞”,示意她將茶盞放下即可。 紫衣女子將茶盞推至常歲寧面前,便起身施禮,躬身退至一旁,片刻后,抬手輕按了按太陽xue,舉手間亦是不勝酒力的風情。 刺史夫人見狀暗暗撇嘴,在心中暗道一聲狐媚作派,便幽幽道:“茹月,節使大人既也夸你奏得好,你便再奏一曲罷?!?/br> 紫衣女子下意識地看向丁肅,正要說話時,酒興正濃的丁肅已笑著沖她擺手:“接著奏!” 紫衣女子唯有坐了回去,重新抱起琵琶。 樂聲很快再次響起,廳內氣氛一片融洽,然而曲至一半,忽有樂聲突兀錯亂。 眾人看去,紫衣女子驚惶地抱著琵琶跪下:“……茹月實在不勝酒力,失態之下奏錯了音,請大人責罰?!?/br> “這……”丁肅對美人倒是很包容的,但他恐掃了常歲寧的雅興,忙歉然地向常歲寧道:“家姬上不得臺面,節使大人請勿見怪……” “無妨?!背q寧神態如常。 丁肅見狀便向那紫衣女子擺手:“還不快退下?!?/br> “是……”紫衣女子抱著琵琶正欲退下時,卻聽常歲寧道:“等等?!?/br> 紫衣女子微抬起頭來。 常歲寧看著她,道:“我不知茹月姑娘如此不善飲酒,此事是我思慮欠妥了。我觀茹月姑娘臉色實在不好,如此回去恐生不妥,而我此番恰有一位精通醫術的阿姊隨行,不如讓她來為茹月姑娘看一看,若是無事,我也好安心?!?/br> “怎好如此勞煩節使大人,婢子并無大礙……” 常歲寧:“既是丁刺史心喜之人,怎能說是勞煩?!?/br> 常歲寧語落之際,薺菜已經退了出去,去請喬玉綿了。 喬玉綿與孫大夫跟隨常歲寧去江都,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常歲寧的態度讓丁肅頗覺受寵若驚,他連忙讓茹月向常歲寧道謝:“快快謝過大人一片好意!” 茹月放下琵琶,再次走到常歲寧面前行禮:“婢子多謝常節使……” 常歲寧與她輕點頭,丁肅便示意茹月去一旁的偏閣中等候醫者過來。 茹月要退下時,看了一眼常歲寧面前未動的茶盞,垂著的眼底閃過一絲掙扎,只一瞬,那掙扎之色便陡然散去。 她毫無預兆地抬手,一改怯懦與弱風扶柳之姿,動作如疾風般向常歲寧掃去。 而她抬起的那只右手中,赫然橫握著一只匕首,那匕首刀刃的鋒利程度,以及持刀者動作之迅猛,讓人毫不懷疑一旦被其觸及肌膚,必可摧筋斷骨。 電光石火間,常歲寧倏地往后仰身,那匕首險險擦過下頜之際,常歲寧同時抬起了盤坐的右腿,猛地踢向面前食案,食案翻起,重重地飛撞向那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被食案撞到腹部,踉蹌后退倒地,口中嘔出一口鮮血。 這只發生在短短瞬息間,廳內響起驚叫聲,丁肅最先反應過來,一瞬間酒醒,猛然拍案起身,急聲道:“拿下她!” 紫衣女子還欲爬坐起身,再攻向常歲寧,但已被兩名護衛一左一右控制住。 常歲寧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 刺史夫人猛地回神,噌地起身,指向茹月,驚聲道:“……你這狐媚子,果然沒安好心!你犯得哪門子瘋狗??!” 竟敢刺殺節使大人! 哪怕是來刺殺她呢,她且不至于如此驚怒! 幸好是節使大人反應及時,倘若今日節使大人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他們丁家上下還有個屁的活頭! 申洲刺史夫人出身商賈之家,樣貌平平,而性子沖動,此刻又懼又怒,三魂七魄簡直離體升天,她幾步走上前來,顫顫指著紫衣女子,發青的嘴唇哆嗦著沖丈夫道:“……我早就說了,這女人留不得!讓她出來打馬吊,她道不會,姨娘們要教她,她卻也不學,每日就抱著個破琵琶呆在院子里不出來!這玩意兒一瞧就不是咱們丁家的人!怎么著,果然叫我料準了吧!” 她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正室,不然家里五房妾室也不能如此和睦地湊在一起打馬吊了! “……夫人!”丁肅一個頭幾個大,又聽自家夫人受驚之下凈說這些有得沒得,忙讓人將她帶了下去喝安神湯。 看著走來的常歲寧,丁肅先道:“節使大人,此事確是下官失察,但絕非下官授意??!” “我知道?!背q寧輕踢了一下那只茶盞碎片,被茶湯浸染到的青磚,已泛起了異樣的暗色。 丁肅看在眼中,心中一緊——茹月在節使大人的茶水中下了毒! 他再看向茹月,只見她嘴角溢出的鮮血分明也泛著烏黑,顯然是中毒之象。 短短瞬間,醒了酒的丁肅全明白了。 常歲寧看向茹月。 她自己飲不得酒,深知當眾醉酒之苦之難堪,便絕不可能去勸旁人飲酒,尤其對方還是個弱女子——可這弱女子,實則并不柔弱。 從茹月上前倒酒開始,常歲寧便發現對方右手虎口處生有繭子,那絕不是奏琵琶磨出的痕跡,反而最常出現在習武者身上,尤其是常用弓箭者。 但這并不足以確認什么,常歲寧起初也只是不著痕跡地多了份留意。 對方下毒的手法很高明,衣袖遮掩下,常歲寧甚至未能看得清具體動作,但這并不妨礙她用那盞酒水試對方一試。 事實證明,這是個很擅應變的刺客。 被迫飲下毒酒后,依舊能保持從容冷靜,并在合適的時機用合適的借口,試圖離開為自己解毒。但偏偏這時,她又遭到了常歲寧的“刁難”,以致于無法脫身。 她必然已經意識到常歲寧待她已經起疑,并深知醫者一旦過來,自己中毒之事便會暴露,比起坐以待斃,唯有選擇放手一搏。 “說!為何刺殺常節使!”丁肅面寒如霜,眼神再不復先前喜愛。 口中溢血的紫衣女子冷笑著掃了他一眼,眼神冷傲厭惡,再無半點怯懦嬌羞,仿佛在讓他閉嘴。 “……”這陌生而嫌棄的眼神讓丁肅心口一梗。 常歲寧抬手擰了擰紫衣女子沾血的下頜,確定她口中未藏別的毒藥,才向丁肅問道:“人是何時帶回府中的?” “回大人,乃是一月前的事……”丁肅答罷,一顆心再次往下墜了墜。 常歲寧了然,那么今日刺殺她,便不是純粹的偶然,而是早有準備了——她今日若不曾出現在此處,此女日后跟在丁肅身邊,總也找得到動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