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節
被昭告了罪行的李獻雙手吊起,掛在城樓上,幾度要昏迷過去,但偏偏身上那鉆心的疼痛卻又讓他被迫保持著清醒。 次日,隨著消息散開,沔州城外那些已得到醫治的百姓中,也有人趕了過來。 小襖將一團臭烘烘的泥巴“啪”地砸在李獻臉上,惡狠狠罵道:“壞人!活該!” 隨后有更多人效仿,越來越多的臟污之物混著唾罵聲,砸向城樓上方那被吊起的罪魁禍首。 又有孩童尋來了彈弓,往李獻身上打去。 李獻的視線早已模糊,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時在洛陽花會之上,被那些洛陽士族子弟羞辱之時……從那時起,他便發誓一定要做人上人,將那些欺凌他的人踩在腳下,此生再不受辱。 之后,上天好像聽到了他心底的嘶吼,他那表兄李效竟一步步成了儲君,他的姨母先登上后位,而后又成了天下之主……同時,屬于他的機會也來臨了。 他分明該繼續往上才對……而非再次被人踩落泥中! 李獻艱難地抬起頭,仰頭看向刺眼的天穹,眼底盡是不甘和怨恨,似在唾罵上天不公。 夏日炎熱,烤灼得他已近喪失意識,他盼望著能下一場雨,但那輪驕陽始終高懸,甚至連一縷風都吝嗇靠近此處。 他在無數罵聲,和有關來世的詛咒聲中,以及這無法想象的煎熬中支撐到太陽落山,烤灼感終于散去,但疼痛感猶在,且因他的傷口在腐爛,以及滿身的臟污氣息,招來了諸多蚊蟲圍繞。他甚至慢慢覺察到,有細小的蛆蟲開始在他裸露的皮膚上蠕動。 至此,李獻終于開始逐漸崩潰,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吼聲。 這時,他忽聽一側城樓上響起了笑聲。 那笑聲的主人嘆道:“還真是可憐啊?!?/br> 李獻用最后一絲力氣轉頭去看,所見只是夜色朦朧中的一團藍色。 阿爾藍坐在城墻邊沿處,開始笑著唱起南詔的歌謠。 李獻聽在耳中,只覺那歌謠在加重他的痛苦,嘲笑他的處境,他無力低吼道:“別再唱了……” “夠了,我讓你……別再唱了!” 阿爾藍絲毫不理會他的話,不知疲憊般唱著家鄉的曲調,視線也始終望向南詔的方向。 直到東方天際微微發白,意識開始模糊的李獻忽見一側余光內,有一縷藍在拂曉中如風箏般墜落。 隨著一聲墜地聲響,他看到阿爾藍砸在了城樓正下方。 她選擇仰倒落下,因此面容朝上,剛好注視著李獻。 她的臉上仍帶著瘋癲詭異的笑,衣裙發絲散開,帶血的嘴角開始溢出鮮血,身軀也微微抽搐著。 直到沒了呼吸,她依舊在睜著眼睛,含笑“注視”著李獻。 李獻的意識已經開始混沌,這幅畫面讓他突然感覺到了恐懼,那些蠕動吞噬著他血rou的蛆蟲讓他生出錯覺,他感覺阿爾藍就伏在他的身上,她的笑聲和歌聲仍在耳邊,不肯放過他。 很快,李獻覺得自己被越來越多的“東西”包圍,有枉死的士兵,有望部的族人,有岳州的百姓,那些亡靈纏覆著他,撕咬著他,讓他渾身鮮血淋漓,又鉆入他的五臟六腑,將他撕成了無數腥臭的碎片,再落入泥中。 他開始恐懼到吼叫流淚,極致的煎熬間,他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試圖了結這一切,鮮血順著下頜浸透了衣襟,滴落在他腳下這方岳州土地上。 第四日,李獻的身體開始發出劇烈的腐臭氣味,他也終于在這腐臭中失去了那被恐懼啃咬到只剩最后一縷的微弱意識。 這一刻,他期盼已久的大雨終于慷慨落下。 第506章 是天下人的節度使 傳旨的欽差先去的潭州,然而剛到軍中,還未來得及宣韓國公接旨,便先聽聞了韓國公提前謀逆的消息。 欽差嚇得半死,往下再聽,才擦了擦額角的汗,還好,沒釀成大亂。 聽說李獻逃去了岳州,并已被拿住,而岳州的瘟疫也得到了控制,他們便又匆匆往岳州趕去。 入岳州城門時,為首的欽差先問了句:“反賊李獻何在?” “喏?!眲偤脦顺龀堑乃j菜抬手一指上方。 一行欽差往后退了退,拿手擋去雨后刺眼的日光,往城樓上定睛一瞧,險些嚇得魂飛魄散——就說哪兒來的臭味兒呢! 有兩名文官甚至扭頭干嘔起來。 為首的欽差連忙讓人將李獻的尸身放下來,有人認為這處置并不妥當,好歹是堂堂國公,又是圣人的親外甥,總該將人押回京師處置才對,怎好將人生生吊死在城樓上? 且看這模樣,顯然是死前遭受了諸多羞辱折磨。 事關天子家事,總要多一分體面,而如此死法實在太不體面! 薺菜已騎馬離開,為首的欽差向城門守衛不悅地發問:“此乃何人授意?” 那守衛目不斜視地丟出一個名諱:“淮南道常節使?!?/br> “淮……”那欽差剛開了個頭,舌頭打了個彎,盡量維持住面上威嚴:“……她此刻人在何處?” 那常歲寧不是該在沔州嗎? 守衛答:“就在城中?!?/br> “……”欽差臉色一頓,道:“知曉了,本官這便去見,與她問個清楚明白?!?/br> 他們從潭州急急而來,一路走得都是官道,少見百姓蹤跡,只知李獻已被岳州守衛拿住,但具體細節尚未聽聞,此刻才知城內還有這么一尊大佛在。 見了面之后,常歲寧告知了選擇將李獻吊于城樓示眾的原因,一為平息眾怒,二為威懾人心。 論起平息眾怒,沒有比這更直觀可見的辦法了,無辜受難的百姓怒火需要宣泄,在此處宣泄不出,便會轉向別處。 而李獻所行惡事,在如今這幾近崩壞的世道間,有著極不好的示范作用,當法令已不能夠約束野心時,人的道德底線便會因“先例”而迅速敗壞。前人每一次的不擇手段,都將是對后來者心中惡念的擴展。 就是要讓世人看到前人如此行事的下場和代價,才能起到些許挽救惡劣影響之效,以便讓后來者在行事之前,好歹多一份權衡和思量。 那一行欽差認同地點頭:“常節使言之有理……” 這么說來,全是為了朝廷為了大局啊…… 人家都這么耐心和他們解釋了,他們若再出言問責,豈不顯得不識大體嗎? 至于礙于對方yin威……這種沒骨氣的事,自然是不存在的。 將李獻如此“交接”罷,常歲寧便準備動身離開岳州城了。 與常歲寧一同來此的房廷卻不能離開,房侍郎已聽此番來此的欽差透露,圣人之后會有旨意送達,讓他繼續留下主持岳州重建事宜。并又隱晦透露,朝廷可以撥下來的撫恤銀子不多。 房廷心頭不妙,又仔細打聽了一番,待得了個大致數目,只覺眼前一黑。 這叫“不多”? 這與塞給他一枚銅板,讓他去打兩壺好酒,再去登泰樓置辦一桌上好酒席,再于京師最好的地段上買下一座四進大院,最后再買來百十個奴仆……有什么區別嗎? 這已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事了,根本是連鍋灶都沒有啊。 讓他說,直接拿這銀子去買張貢桌,再弄些貢果,并一只香爐三根青香,請一位道士來岳州作法,說不得還能更切合實際些。 哎,看得出來,朝廷是真的窮到一定境界了。 常歲寧臨走之際,隱約得知此事,見房侍郎一臉愁容更勝從前,出言勸慰一句:“房侍郎放心,船到橋頭,自有貴人相助?!?/br> 房侍郎苦笑一下,勉強點頭,向常歲寧施禮。 常歲寧說的倒非空話,旁人她不敢說,但如此情形下,宣安大長公主必是不會置岳州于不顧的。 所以,誰又能說,那位圣人不正是因為也料準了此一點呢。 房廷等一行欽差,將常歲寧送至岳州城外時,才見城外兩側道路上,已經圍滿了等候相送的百姓。 這些百姓大多形容消瘦,此刻無不眼中含淚,紛紛向那當之無愧的救命恩人跪了下去。 這樣的送別,次日也出現在了沔州外,接近漢水河畔處。 這次的百姓更多了,除了岳州受到救助的那些百姓外,甚至還有沔州的百姓。后者此番并未受常歲寧恩德,但他們與岳州相鄰,亦是唇亡齒寒,不免同樣為此動容,并且他們也為沔州在這樣一位節度使的管轄之下而感到慶幸,并且驕傲—— “這可是我們淮南道的節度使!”人群中,便有一群孩子正滿臉驕傲炫耀地同小襖他們如是說道。 小襖急得小臉通紅,口不擇言道:“……分明是天下人的節度使!” “就是!” 那群沔州的孩子吐著舌頭做起鬼臉,孩子間唧唧咋咋地吵鬧追逐起來,卻也別有一番熱鬧生機。被人扶著的左員外看著這一幕,眼底升起兩分名為希望的笑意。 有這些孩子便有盼頭,而這些孩子們如今最景仰的人物是常節使……所以,常節使務必要平安才行啊,孩子們所景仰的人在,才能好好成人,成人之后才能有值得他們投效之處可往,這天下才能慢慢好起來。 左員外看著最前方的青袍少女,蒼老的眼底無比渴盼她能長久平安立于人前。 肖旻身邊的敖副將也來了此處送行,他一身常服打扮,并不起眼,是代替肖旻而來。 朝廷又有欽差至軍中,肖旻無法分身,否則必是要來送一送未來主公的。 敖副將低聲將朝中來人的安排向常歲寧說明:“……圣人令肖將軍接任主帥之職,另派了一名禁軍出身的年輕統領擔任副帥,并任命了一名內侍持節監軍,坐鎮軍中?!?/br> 常歲寧不置可否。 帝王另委任了他人為副帥,或許多半是出于培養武將的用意,此舉無可厚非,但監軍太監之權凌駕主帥之上……便是對肖旻明晃晃的監視和壓制了。 肖旻先前悖逆圣意之舉,到底還是被帝王細致地記下了。 除此外,女帝大致也是已經知曉,肖旻與她這淮南道節度使關系過近的事實,于是既要用肖旻來打仗,卻又要百般防備。 敖副將低聲道:“將軍讓卑職向常節使轉達,讓節使不必為此憂慮,將軍并不在意這些?!?/br>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家將軍是怎么做到的……但將軍說這句話時的表情,的確半點不在意。 常歲寧會心一笑:“我知道?!?/br> 肖旻只想打完他的仗,盡完他的職責。 常歲寧只問:“朝廷是否有意增派兵力?” 按說如今表面看來,卞春梁處于被削弱過半兵力后的劣勢當中,但實則依舊不可小覷。反倒是朝廷軍中,除去折損的兵力外,仍有過半將士尚在病中或是病后體弱,打打算算,真正可用的甚至不足六萬。 因此常歲寧才有此一問。 敖副將道:“監軍之后,有三萬兵馬已在途中,約十日可達潭州?!?/br> 常歲寧微點頭,最后道:“卞軍立足于人心,讓肖將軍一切小心應對?!?/br> 李獻及其黨羽這些老鼠屎已被肅清,瘟疫也已消退,無論如何,接下來總算可以心無旁騖地清剿卞軍了。 敖副將應下,拱手道:“常節使也多保重?!?/br> 他聽說海州也起了亂象,而海州緊鄰淮南道楚州地界,常節使急著趕回江都,想必也是得知了這個消息。 如此世道下,每個擔負重任者,都在奔忙于縫補這天下江山之間,沒有太多可供喘息停留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