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節
李獻因存下欲伺機對常歲寧下手的心思在,此刻暫時未露敵意,在馬上剛一拱手,欲出言間,卻見那負手而立的青衣少女徑直開口道:“將李獻拿下——” 她聲音剛落,其左右數十名部下便毫不遲疑地拔刀。 李獻神情大變,也立時拔刀相向:“常節使這是何意!” “常節使,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房廷驚聲詢問間,但見李獻身后士兵紛紛拔刀,下意識地便往常歲寧身后又躲了一步,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出于怎樣莫名其妙的信任。 “沒有誤會?!背q寧看著李獻,神情篤定:“韓國公李獻謀逆未遂,潰逃至此?!?/br> “一派胡言!”李獻眼底微震,聲音卻愈發冷厲,以刀指向常歲寧:“此女污蔑于我,欲圖逼殺朝廷主將,可見異心……元文實,隨我速速將其拿下!” 常歲寧視線微轉,落在神情變幻不定的元文實身上:“元將軍,速召兵與我誅殺反賊?!?/br> “是——!”元文實拱手,眼底猶豫頓時掃盡,勒馬間,抬手道:“將反賊李獻拿下!” 李獻驚怒交加,眼神如刀:“元文實,你敢謀逆犯上!” 這元文實顯然事先什么都不知道,此時卻因這常歲寧區區一句沒有證據的話,便要對他動手! 元文實神情肅然,不見動搖——李獻突然狼狽出現在此,言行本就透著異樣。 而他雖非肖旻心腹,但曾也是和肖旻一起,隨同常歲寧平定了徐正業之亂的校尉之一,他就是由那一戰升為了將軍。 想當初,他因未能通過抓鬮留在江都,三天都沒胃口吃飯,此刻那開光銅板還綁在他的手腕。 此刻該信誰,無需贅述,他心中自有分辨。 眼見有兵士從各個方向快速圍來,李獻勒馬后退間,咬牙切齒地看向常歲寧,再無掩飾:“你這賤人,和李容一同算計于我!” 這短短瞬間,借常歲寧那句“久候”,他已然想明白了……元文實尚未得知消息,她常歲寧為何一副篤定模樣?而李容入京前曾去過沔州,這二人必是在那時便合謀算計于他了! 常歲寧“嗯”了一聲:“倒不算蠢?!?/br> 她站在那里,面色無絲毫變動,仿佛早就算計好了一切,只等他撞入這甕中。 而即便他坐在馬背之上,竟也生出被其輕蔑俯視之感。 這種被對方算計且cao控的感覺,讓李獻如鯁在喉——對方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娘,她憑得什么! 在此絕境中受辱,以及疼痛感逐漸異樣強烈的左臂,幾乎擊潰了李獻最后一絲理智,他拔刀策馬沖常歲寧而去:“……找死!” 然而未及他靠近,便有利箭迎面而來。 李獻瞳孔一縮,拔刀擋下那支箭,但旋即又有數支飛至,他閃躲間被迫墜下馬去。 元文實帶人拔刀圍上,雙方迅速廝殺起來。 應對間,李獻幾欲向常歲寧的方向殺去,但卻根本沒有機會,他只能看著那衣袍潔凈的青衣少女立于廝殺之外,仿佛他甚至無需她親自動手。 這種認知讓李獻愈發惱怒,激起他更大殺心。 但單是有殺心是不夠的,他的人馬早已疲乏不堪,此刻眼見被死死包圍起來,再無退路,最后的斗志也在快速衰竭。 那些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李獻腳下很快堆滿了尸首,他倉皇間,被阿爾藍抓住一條手臂:“將軍,隨我來!” 李獻顧不得許多,跟隨阿爾藍往一條窄巷逃去,踏入的一瞬間,卻驚覺那竟是一條死胡同。 李獻驀地色變,轉身之際,一支利箭忽然刺穿了他的一條小腿,讓他猛地拄刀跪了下去。 他欲強撐著起身,但不知因何渾身的骨頭疼得好似碎裂開,口中也開始溢出烏黑的鮮血。 汗水混著血水讓他的視線有些受阻,朦朧間,他看到一道淺青身影,在幾道身著甲衣的部將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第505章 斃命 李獻甩頭,將汗水甩落,咬緊了牙關,再次試圖拄刀站起身來,卻又徒然地跪了回去。 這從未有過的疼痛感受讓他隱約意識到了異常,他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阿爾藍,卻見阿爾藍踉蹌上前一步,朝那道青色身影跪了下去。 李獻的思緒被打斷一瞬——這蠢貨是要向常歲寧求情?異想天開! 下一刻,卻聽阿爾藍叩首求道:“請常節使再予我些許時間……” 李獻神情一滯,定定地看著那跪地的藍色身影。 常歲寧也看著阿爾藍,淡聲問:“你既已順利回去,為何不曾殺他?” 若阿爾藍能更早一些動手,李獻或連眼下這點水花也撲騰不出來。 “在軍中時,未能尋到機會……”阿爾藍說話間,微回首看向李獻,眼底已不見絲毫卑微恭順之色:“至于在途中時,則是不想讓他太過輕易死去……” “……果然是你下毒!”李獻神情暴怒:“你這賤人竟敢騙我!” 若非途中負傷別無選擇,他也不會一時輕信了這賤人! “騙?”阿爾藍回過身,定定地看著李獻:“將軍不是同樣也騙了我嗎?” 這已是她自沔州離開的第五日。 這五日間,她無時無刻不在重新審視自己以往的認知……而可怕得是,她越是深思便越覺自己之前實在天真愚蠢。 此刻陡然聽得此言,李獻短暫地怔然了一瞬后,溢血的嘴邊忽而扯起一個因痛苦而顯猙獰的笑:“原來你知道了……” 這句話等同是承認了,阿爾藍心中再無絲毫猶疑,她驀地激動起來:“當年是你屠殺了我的族人!” “是他們該死?!苯^境之下,已無掩蓋必要,李獻一字一頓道:“當年我父親身染瘴毒,我曾多次托人請你父親出面醫治……是他見死不救在先!” 阿爾藍只覺荒謬憤怒:“我望部歸南詔國管轄,彼時兩國交戰……我父親身為望部族長,又如何能夠出面救治敵國主將!” 對方竟因此便記恨上了她的父親?因此屠她全族! “是,你也說是兩國交戰……”李獻咬牙,眼底滿是解氣的笑:“你們既然戰敗,爾等是生是死,自然是我說了算!” 他此刻正承受著蝕骨之痛,便試圖從阿爾藍臉上看到更加痛苦百倍的神態,于是細說道:“我彼時本也未想屠你全族,只想讓你父親跪下同我賠罪而已……” 那時與南詔的戰事已近尾聲,一支南詔殘軍敗逃,崔璟率軍追擊之際,接近了望部,便令人圍起,搜查那支敗軍下落。 查明望部并未窩藏殘軍,崔璟便也未曾為難,只令后方暫時看守監視望部,自己則繼續帶兵向前追尋南詔殘軍。 而彼時負責后方的恰巧是李獻。 李獻帶兵將望部圍起之后,欲趁機羞辱逼死望部族長,以泄心頭之恨,但此舉惹來了望部族人忍無可忍的反抗,李獻也因此被激怒。 眼見局面有失控之勢,李獻知曉望部族人擅毒,便讓士兵以族中婦孺相要挾—— “那些人眼見妻兒被挾持,反抗的心都消了大半,我便借機讓人將他們統統射殺……”李獻緊緊盯著阿爾藍的反應,一字字地道:“當然,最后我還是斬草除根了……隱約記得,你那弟弟年紀雖小,卻也是個十足的硬骨頭呢,胳膊都被我擰斷了一只,竟還想著對我用毒?!?/br> 阿爾藍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盯著李獻的眼睛里似燃起了恨意的火焰。 李獻一副回憶往事的模樣里,帶著幾分追憶往昔榮耀之感。 那是他第一次在戰場之外,殺這么多人,起初他并無這個膽量,也算是被激怒之后的沖動之舉…… 那時他所領乃是父親舊部,崔璟并無權處置他,但之后崔璟與常闊仍限制了他用兵,并將此事上書京師。 彼時他憤怒之余,內心也是有些忐忑的,但是姨母卻并未發落他,京師傳來的只是幾句斥責。 就是從那時起,他突然間好似第一次懂得了姨母的行事底線所在……如今回想起,有些種子,便是那時種下的。 此刻,見阿爾藍陷入痛苦之中,李獻將頭又往她的方向湊近了些,低聲道:“對了,還有你阿娘……你回去看過了是嗎,你應當都親眼看到了吧?” “夠了!”阿爾藍顫抖著,眼淚洶涌,尖聲打斷了李獻的話。 李獻很滿意她的反應,似覺身上的疼痛都消解了許多。 須臾后,阿爾藍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痛苦,痛極反笑起來,她越笑越大聲,往后跌坐在地,笑聲混著眼淚,看起來幾分癲狂。 見她邊笑邊盯著自己看,李獻越聽越覺得刺耳,傾身間,驀地伸出一只手扼住了阿爾藍的脖頸:“……你笑什么?” “我笑韓國公李獻,竟比我望部被屠殺的族人,還要痛苦狼狽呢?!卑査{還在笑著:“一向自命不凡的韓國公,怎偏偏落得這般可憐下場呢?” “賤人……”李獻咬著牙,恨不能掐死她,但他手上根本使不出幾分力氣。 見他這般無能模樣,阿爾藍的笑聲更悅耳了:“這毒藥讓人很疼吧,就該如此的,我就是要讓你比我望部族人,和岳州百姓更痛苦百倍地死去……” “你也配提岳州百姓!”李獻咬牙切齒,擠出一聲怪笑:“岳州百姓不正也是拜你所賜嗎,你這賤人,此刻同我裝什么高尚!” “是呀,我也該死?!卑査{仰著臉看著他,笑著說:“所以你便將我的那份痛,也一并受了吧!” 她的確也服了那藥丸,但她在營中已覺察到李獻的疑心,于是提前便吞下了解藥。 李獻又罵一聲,拼力提起那把刀,便要用刀刃逼向阿爾藍。 但下一刻,一只大腳飛來,猛地將他踢踹倒地。待他再強撐著支起上半身時,鋒利的刀尖已經抵在了他胸前。 薺菜拿著刀,居高臨下而神態鄙夷地看著他。 “……你們不能殺我!”李獻艱難地往后挪動退去,但他每退一寸,薺菜的刀便又緊跟一寸,直到他被逼至胡同一端,再無半寸退路。 他盯著常歲寧,拿警告的語氣道:“我乃韓國公李獻,亦是圣人任命的一軍主帥……你手中無詔,無權擅自定我罪名取我性命!” 薺菜像是聽到天大笑話:“唬傻子呢,你倒騰瘟疫在先,又帶兵謀逆,莫說我家大人,便是林子里一只野豬將你拱死咯,那也能大小封個官兒做!” 薺菜準備聽令動手時,卻聽自家大人道:“他說得對?!?/br> 薺菜回過頭去看向自家大人,只見大人正點著頭,從善如流道:“我是手中無詔來著,不好隨便殺他?!?/br> “那便等朝廷欽差過來?!背q寧說罷,又補充一句:“在那之前,便將他吊在岳州城樓上好了?!?/br> 李獻神情一變,正要罵時,只聽那青衣少女已轉了身,邊往巷外走去邊道:“韓國公若是不爭氣,死在了欽差抵達之前,那可就與我常某人無關了?!?/br> 未理會李獻的嘶吼罵聲,常歲寧在經過元文實身側時,又交待一句:“記得傳告四下,將李獻罪行公之于眾?!?/br> 元文實應下間,薺菜已將李獻拖了出來,很快將人吊上城樓。 肖旻帶人趕到時,正見薺菜大姐帶人在城樓上忙活此事,肖旻微松了口氣,忙進了城中去見常歲寧:“……此番是肖某辦事不力,才讓李獻逃至岳州?!?/br> 常歲寧只問:“軍中可有大動亂?” “回常節使,并無?!毙F將經過言明:“那些被斬殺的判將,皆是懷揣反心者,借此時機除去也不是壞事?!?/br> 常歲寧便點頭:“如此便好,肖將軍已經應對得很好了?!?/br> 一旁臉色發白的房廷聽得這番對話,也很是松口氣,又后知后覺地道:“原來韓國公果真有謀逆之舉……” 常歲寧含笑看向他:“難不成房侍郎方才以為是我替李獻網織罪名,認為我要造反不成?” 聽得那甚是自然的“造反”二字,房廷心頭狂跳,面上卻趕忙扯出笑意:“常節使還真是風趣……” 嚇唬了房侍郎一句后,常歲寧看向岳州城樓方向:“如此也好,讓他將命留在此處,也算是給岳州百姓一個交代?!?/br> 天色已暗,岳州城樓前卻圍聚了許多百姓,哭聲,罵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