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節
那姓閆的副將冷笑著掃了眼這愣頭青官員,朝著房廷拱了拱手,轉身便走開了。 宋顯心急如焚:“房侍郎……” “宋御史可知,此行我等是奉了何等圣命而來?”房廷看著宋顯,道:“平息疫亂,阻止瘟疫蔓延?!?/br> 宋顯心底的焦灼突然猶如遭到冰封。 這是何意? 平息疫亂的辦法,便是將人都殺了嗎? “此法雖……”房廷嘆息道:“卻最為穩妥?!?/br> 且此處乃是軍中管轄,韓國公為圣人親外甥,他們若因此與韓國公的下屬起爭執,并不是什么好選擇,也沒有太多意義。 “穩妥……”宋顯被激紅了眼角,壓低聲音問:“敢問,這是圣人授意嗎?” 房廷看著他,搖頭,眼中含著提醒:“宋御史,你我皆知,圣人從未有過如此授意——” 圣人只是讓他們來解決瘟疫而已。 宋顯倏地懂了——圣人不會明示,但自不缺揣摩圣意行事的臣子……如此一來,無論結果如何,圣人便永遠不會出錯。 這便是最高明的為君之道嗎? “宋御史此番自薦而來,圣人之所以應允,足可見圣人提拔重用之意……”房廷嘆息著提醒:“此番歸京交差后,宋大人必將又有升遷……” 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他是很樂意多提點兩句的。 宋顯腦中卻只在嗡嗡作響,交差?什么都不必做,冷眼旁觀看著這些百姓被活活燒死,便足以很好地交差,對嗎?那這差事還真是“輕松”。 宋顯感覺到火勢將空氣烤灼變形,熱浪滾滾而來,但他卻從腳底生出無盡寒意。 房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宋大人還太年輕……凡事還需深思熟慮,以大局為重?!?/br> 宋顯退后一步,垂下眼睛,抬手施了一禮:“多謝房大人提醒,其中輕重利弊,下官皆已明晰?!?/br> 房廷放心下來,點頭道:“且與我回車內詳說吧……” 他說著便轉了身,宋顯垂首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去。 宋顯袖中十指緊握成掌,腦中無數聲音交雜,官途,前程,帝心,大局……這些都很重要,隨便擺一個出來,都像一座大山,足以令一個在朝堂中尚無根基的從六品官員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背后熱浪灼人,宋顯依舊覺得渾身每一寸都冷得僵硬。 一聲凄厲喊叫從身后傳來,宋顯身形驀地一僵,仿佛覺得有一顆石子,被人拿彈弓瞄準,打在了臉上。 他再聽,越來越密的呼救聲,便如越來越密的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正如昔年他被明謹欺凌時那樣。 彼時的屈辱無力,忽又涌上心頭。 腦海中隨之閃現的是那策馬歸京的少年儲君的舊年模樣。 昔日,那人將公正還給了他,是因對方有能力那樣做,而他如今之力尚且微渺…… 宋顯猛一閉眼。 “……宋大人!” 官吏的驚呼聲響起,房廷回頭看去,卻見宋顯突然翻身上了馬。 “駕!” 宋顯驅馬,向大火的方向疾馳沖去。 而今他能力尚且微渺…… 可若他今日連這區區微渺之力都不舍得拿出來給他人求公道,來日即便身居高位,也不過注定只是那尸位素餐之輩! 他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昔日那個被綁在樹上欺辱的孩子,不允許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我乃欽差宋顯,圣人有令,不可傷及患疫百姓分毫!違令者皆視為抗旨不遵,嚴懲不貸!” 宋顯策馬高呼,扯下腰間官牌,大聲說道。 見他一身官袍,負責看守的士兵們聞言皆慌了神——圣人不準殺患疫百姓?有人會錯意了嗎? 涉及圣命,沒人敢大意,那些身上衣物被燒破的百姓們也聽到了這聲喊,見那些士兵慌亂收了刀,趕忙一涌而出。 宋顯跳下馬,拿出自己從未展露出的“官威”:“滅火!救人!” “本官奉圣命而來!且看誰敢生事傷民!” 他疾步高呼間,猛地推開一名發愣的士兵,扯起被踩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艱難地起身,淚流滿面:“這位大人……” 宋顯攙扶間,在老人耳邊急聲道:“走……快走!” 老人身形僵硬一瞬,看向宋顯的眼神里感激更甚,顧不得施禮,卻是一瘸一拐地闖進火中,指揮著百姓逃離。 萬幸此處棚屋乃是露天搭建,百姓們雖多有受傷,但尚未因吸入大量濃煙而失去行動能力。 房廷急得嘆氣:“糊涂啊……竟敢假傳圣意!” 如此一來,無論之后如何收場,這宋顯即便明面上不會被治罪,卻也絕無可能再被圣人重用了! 寒窗苦讀十數年,一朝前程斷送,實在糊涂! 所以說就不能讓這些愣頭青未經磨練沉淀,便直接放到實職之上! 那名閆姓副將罵了聲娘,試圖重新指揮士兵,但形勢混亂,聲音交雜,隨著那些百姓不停地逃竄,局面儼然已要失控。 宋顯心知單憑自己不可能真正救下這些百姓,他急亂間抓住一名幫忙扶著百姓出火場的士兵,試著問:“……你可是肖旻肖將軍的人?” 果不其然,那士兵連連點頭。 宋顯忙道:“速將此處情形報于肖將軍!” 他因掛心瘟疫之事,對此處的情形了解較多,知曉此前便是肖旻主動救下并安置了數千患疫百姓。 士兵被嗆得含著淚道:“已有人去向將軍報信了!” 他們受肖將軍之命妥善安置百姓,而此番之所以未有阻攔李獻手下所為,并非是他們待肖將軍不忠,相反,他們正因看到了帝王的態度,才不敢替如今正值病中的肖將軍做決定—— 有人為立功不擇手段,也有人被迫于人性與權勢的夾縫中求生。 宋顯:“只怕會被人截下,為穩妥起見,你且再去報!” “是!” 士兵剛要離開,宋顯忙又問:“等等,如此處這樣的棚屋,共有幾處?” “……有十幾處!”另一邊,起初跑出去報信的那名小童,向馬車上的少女答話,伸手指向前方,哭著說:“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好些人!” “別怕,別哭了!”那少女向他伸出手:“來,上車帶路,我們一起去報信!” 第487章 祈神佑 小童點頭,將手遞了過去。 見小童臉色潮紅像是起了高熱,車夫幾乎是滾下了轅座,連連擺手:“全是得瘟疫的人……我可不敢!” 而且這情況,怎么看怎么不對,像是起了什么分歧……萬一做了什么不該做的,聽了什么不該聽的,他命休矣! 車夫越想越怕,奔逃而去。 車上坐著的少女正是喬玉綿。 因車內的孫大夫不習慣和其他醫士共處一車,喬玉綿另購置了車馬,這名車夫也是喬玉綿自掏荷包高價雇傭來的,答應將她送到岳州后便離開。 喬玉綿方才跟在醫士隊伍中,眼見前方起火,意識到了不對,便給車夫又塞了銀子,讓他從后方離開車隊,來看一看前方情況—— 此時見車夫離開,喬玉綿咬咬牙,坐上了車夫的位置,抓起韁繩,顫聲喝了聲:“……駕!” 她先前失明,便是幼時從馬上墜落所致。如今眼睛雖已痊愈,但待馭馬之事卻仍存有不可抹滅的陰影在。 但此時顧不得許多,加之過于緊張,喬玉綿一邊不受控制地發抖流淚,一邊駕著馬車往前疾馳報信而去。 很快,十幾處棚屋,近萬百姓先后奔逃開來,有過半棚屋已經被火燒了起來,但因局面被宋顯攪亂在先,百姓求生的欲望與膽量皆被激發,奉命放火的士兵一時間無法再震懾彈壓這么多百姓。 副將閆承祿臉色陰沉。 他未想到會有此時這般局面,因此只帶了不足千人,實則千名士兵已經不少了,十幾處棚屋,每處聚集著數百名患病百姓,分別以六七十名兵士帶刀看守,本是十分夠用,甚至是綽綽有余的—— 但壞就壞在來了個不守規矩,假傳圣意,行事完全不計后果的年輕官員! 且此人言之鑿鑿,聲稱圣人不準傷及百姓,讓很多士兵都難辨真假,一時間皆不敢貿然對那些百姓下死手,因此錯失了第一時間控制局面的最好時機,形勢遂很快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便是此時,仍舊有不少士兵還在不確定地觀望! 閆承祿惱極,坐在馬背上,大聲斥罵并下令集結士兵。 真若弄巧成拙,讓這些人就這么跑了,使瘟疫再次散播開來,他只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但隨著帶人向前追去,看清了前方情形,閆承祿卻是諷刺地笑出了聲來。 那些愚民慌張之下,生怕落單被射殺,加之又有人從中指揮,他們便幾乎全都涌在一處,跟著最前面的人,往同一個方向逃去—— 大多數人在極度恐慌的情況下,是辨不清具體方向的,且此地在岳州城百里之外,并非這些岳州百姓慣常熟悉的環境,加之夏日草木茂密遮擋前方視線,他們也不知道腳下的路會通往哪里,只知道往前跑才能活。 抱著一名被燒傷的孩童,騎馬奔行在隊伍間維持秩序的宋顯,隱隱嗅到空氣中驅散燥熱的潮濕氣息,定睛看向前方,借著馬匹的高度隱約窺見前方情形,臉色陡然一變,高呼道:“……快停下!不可繼續往前了!” 并急忙指路:“速速穿過此處草叢,往左面去!” 但是他的聲音在躁亂奔走的人群中猶如石沉大海,不起波瀾。 人群如同被野獸追擊的羊群一般只顧前奔。 直到后方的士兵逐漸逼近,并開始將他們的左右兩側去路緩緩圍起,形成了三面圍堵之勢,而僅剩下的正前方,卻是水流湍急的漢水。 夏日水位高漲的江水奔流不息,阻去了他們唯一的前路。 他們沒有去路,也沒有退路了。 恐慌絕望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 宋顯下了馬,擋在人群最前方。 閆承祿驅著馬,不緊不慢地走近,笑著道:“看來這就是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見瘟疫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