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節
閆承祿說著,看向宋顯:“這位大人該慶幸此番尚未鑄成大錯,否則一旦造成瘟疫四溢蔓延之惡果,你我可都擔當不起!” “以殺止疫,并非上策!”宋顯伸手指向身側百姓,怒容道:“今日上萬條性命在此,圣人尚無明示,爾等怎能行此屠戮百姓之舉!” 閆承祿嗤地一聲笑了,圣人尚無明示?這種事還需圣人明示? 這些人到底是怎么當上官的? 閆承祿未有接話,也無法接下此話,只看著宋顯道:“這位大人,回頭是岸——” 宋顯寸步未動:“本官乃去歲殿試之際,圣人欽點頭名狀元,今任職于御史臺,今日有本官在此,且看誰敢傷百姓分毫!” 閆承祿在心中又笑了出來,竟還是個狀元! “失敬了?!遍Z承祿沒什么敬意地抬了抬攥著韁繩的手:“既是圣人看重的狀元公,那卑職便再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還是一意孤行的話——” 他說著,視線掃向那些百姓:“那么卑職為大局而慮,也只能將大人以蓄意傳播瘟疫之罪,和這些居心叵測的刁民一并就地正法了!” 誠然,在朝的官員不是他能隨便打殺的,若非是有此顧忌在,他也不至于與對方廢話了。 但這里不是京中,如今更不是由文官把持一切的太平年間,若對方果真不識抬舉,他也并非就殺不得! 見宋顯根本震懾不住這些軍士,那名左姓老人流著淚道:“大人的好意,草民們感激不盡……” 說著,跪了下去向宋顯行了個大禮:“……天意如此,便請大人回去罷!” 他們左右是沒有生路了,而這位大人若能活下去,必是能造福一方的好官……現如今這樣的官爺太少了,得活著才行啊。 見左員外如此,其他百姓們也不禁跟著流淚,他們眼中有憤怒不甘,但更多的卻是無力認命。 他們太怕了也太累了,已經沒有力氣和心力再去掙扎了。 最后方,臨近水畔的一名婦人欲圖抱著孩子投江,卻被身側的百姓們拉住。 被拉扯住的婦人的哭聲里俱是悲憤絕望:“……我寧可將這條命獻給漢水神女,也不想死在這些人面獸心的惡鬼刀下!” 聽她話中提及漢水神女,許多百姓皆沖著漢水哭著跪了下去。 漢水畔一直流傳著關于神女的諸多傳說,據聞兩位漢水神女聰慧仁善,剛柔并濟,救苦救難,心系蒼生。 “求神女顯靈……主持公道,為我等引一條生路吧!” “求求神女大發慈悲……” 越來越多的百姓跪了下去,流著淚祈求神佑。 宋顯聽在耳中,心如刀割,不忍回頭去看。 這些百姓先受戰亂之苦,再遭疫病纏身,而今又被朝廷逼至如此絕境,只能無望跪祈神佑……這究竟是一個怎樣腐爛不堪的世道?! 他寒窗十數年,終于穿上這身官袍……為得便是投效這樣的朝堂,效忠這樣的君王嗎! 君王弄權,或為天經地義,非他小小宋顯可以置喙……可君王若心中只有弄權二字,亂世之中渺小生民又當何從? 宋顯靜立原處一動不動,但心底卻如泰山崩解,只覺往昔的認知被徹底擊潰,悲愴與憤怒自心底爆發而起,將那些崩解的碎片燒成了灰燼。 這時,閆承祿的聲音響起:“這位大人,某的耐心已不多了?!?/br> 宋顯自牙關里擠出一聲悵然笑聲,泛紅的眼底卻只剩下決絕與孤勇:“今日宋顯,誓與大盛子民共進退!” 說他不知變通愚蠢也好,自斷前程性命瘋了也罷…… 可若身穿官袍者,手握權柄之人,人人皆不愿站在生民身前,那這世道必亡矣! 若世道將亡,他宋顯亦無不可死! 他今日不為任何,只為做宋顯當做之事! 身后百姓哭聲震天,既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那素不相識便以性命相護的青年官員。 “好!既然宋大人如此冥頑不靈,那在下便成全宋大人欲為鬼杰之志!”閆承祿說話間,倏地拔刀驅馬。 他殺過很多人,但這樣自認一身清正的文官,卻還是頭一回。 換作往常,他必要掂量再三,可今時不同往日! 這世道亂了,天下如今是他們武將的天下,朝廷要依仗他們來殺敵,圣人也要依仗他們來平亂! 這掌控生殺,居高臨下的快感沖擊著閆承祿,讓他眼中現出異樣的嗜殺光芒。 他先殺了這多事的宋顯,余下這些羔羊般的百姓便不可能再敢反抗了! 而在他驅馬提刀而來的間隙,諸多百姓卻自發地攔在了宋顯身前,又有諸多人護著宋顯往后退去。 這時,后方的百姓間,忽然有人高喊:“漢水神女顯靈了……顯靈了!” 起初是一個孩子的喊聲,因為他看到水面無風卻震起波瀾—— 人總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聽到的聲音,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這道猶如救贖的話語很快在人群中傳開,他們大喊著,仿佛喊得越大聲,話中所述便越有可能成為現實。 就像那些集萬民所念,便能感動神靈的傳說那樣。 閆承祿倏然勒馬,停下了動作,凝神分辨著什么。 他從不信鬼神之說,并不將這些百姓臨死前的瘋癲話語看在眼中,但是他隱約聽到了馬蹄聲向此處靠近的動靜,地面在微微震動著—— 果然,又待幾息,那馬蹄聲已然能夠被清晰聽聞,其勢渾厚,如夏日悶雷滾滾而來。 被百姓護著推至人群中的宋顯猛地轉頭向右側看去,若是肖將軍,必會從那些人后方趕來,而不會是側方……不是肖將軍,那會是…… 已存必死之心的宋顯幾乎停下了呼吸去辨認來者,直到他看到滾滾而至的鐵騎前方有一面軍旗揮動,而其上赫然是一個醒目無比的“?!弊?! 宋顯決絕的面孔上頓時露出一個從未有過的、難辨哭笑的鮮明表情——他不知對方來意,是否為這些百姓而來,但只要來得是她,便再好不過了! 宋顯急忙帶著百姓后退,為那滾滾鐵騎讓路。 閆承祿也在驅馬后退,他身后的隊伍無不按刀以待,神情戒備。 飛塵浮動,在夏日驕陽下飄蕩,鐵騎盔甲似被晃動著的江水鍍上流光,遠處仍然還有不明狀況的百姓大喊著“神女顯靈”。 帶著百姓退回了一段距離后,宋顯撥開人群,一步步往來人的方向走去。 那些鐵騎逐漸慢下,但隨著接近,給人的威懾感卻是有增無減。 江邊小道狹窄,那鐵騎隊伍一眼竟望不到頭,為首百余人先至,行至那些百姓前方之后,便收束韁繩,調轉馬頭,馬匹與馬上之人皆面向了閆承祿一眾兵卒的方向。 為首者十分年少,身著束袖玄袍,以銅簪束發,細碎額發被汗水微微打濕,一張面孔卻比驕陽還要奪目,眉眼漆黑,氣勢天成。 閆承祿眼神微變,他是見過常歲寧的,在滎陽之時—— 也因此,他和他所效忠的李獻一樣,待常歲寧沒有半分好印象。 但他掃了眼那依舊源源不斷緊隨而來的鐵騎隊伍,心下不愿輕易與之起沖突,遂抬手一禮,試探開口:“不知常節使遠道而來,可有指教否?” 那坐在高大馬背的少女全然不答,反而問道:“此處發生了何事?” 這居高臨下的語氣讓閆承祿心下十分不悅,但還是答道:“常節使有所不知,您身后這些皆是有瘟疫在身的岳州百姓——” 但他并未如愿從那少女臉上看到恐懼躲避的神情,反而被對方打斷了答話聲:“我要宋大人來答?!?/br> 常歲寧說話間,轉頭看向了宋顯。 被打斷的閆承祿咬了咬牙。 宋顯神態微平復一些,向常歲寧深一施禮,未有直身,直言道:“韓國公麾下之人欲將患疫百姓悉數燒死,下官攜百姓逃至此處,已無路可走……萬望常節使出手相救!” 常歲寧有求必應般點頭:“好說?!?/br> 她答應得十分輕松,說著,轉回頭看向閆承祿等人,拿告知的語氣道:“今日這些人,你們帶不走了?!?/br> 這理所應當的語氣讓閆承祿再也壓制不住怒氣:“常節使這是要違抗圣令嗎!” “圣令?圣令讓爾等殺盡患疫百姓嗎?”常歲寧語氣平淡:“圣人那封傳告天下臣民的詔書中,可不是這樣說的?!?/br> 閆承祿攥緊了韁繩:“……我等并非要殺疫民,而是奉令將他們帶回安置,還請常節使勿要阻撓!” 常歲寧平靜搖頭:“那也不行?!?/br> 第488章 道理要用刀來講 閆承祿強忍著未有發作出來,凝聲問:“敢問常節使,是在以何等立場插手此事?” “非是插手?!背q寧道:“他們既入了我淮南道地界,自然便歸我常歲寧管轄,我說不行,那便不行?!?/br> 淮南道界? 閆承祿擰眉間,只聽身側士兵低聲說道:“將軍,我等似乎已入沔州地界……” 沔州乃淮南道十三州之一,是十三州中唯一一座位于漢水以南的城池,十數年前在江南未分為東西兩道之時,它尚且屬于江南道管轄,但如今的的確確是歸屬于淮南道。 閆承祿等人在追擊這些百姓之際,不覺間已經踏入沔州地界。 但即便他們未曾踏入,常歲寧也有得是說辭。她想做的事,便總能找得出理由,縱然實在找不到,隨口也能扯些歪理出來,一切只看她需要與否。 閆承祿強忍著不滿:“即便我等不慎入了沔州,但這些百姓卻是岳州百姓!” “從前是,但現在不是了?!瘪R背上的少女拿十分尋常的語氣道:“他們是流民,凡入我淮南道的流民,皆歸淮南道做主安置?!?/br> 閆承祿幾欲壓制不住怒火:“……我等從未聽過此等規矩!” “這是我們淮南道的新政!”薺菜冷笑道:“此時既踩在我們淮南道的地界上,便自當依照我們的規矩辦事!” “淮南道如此行事,未免有失妥當!”閆承祿再難壓制,出聲質問:“我等奉圣人及韓國公之命安置患疫百姓,倒不知常節使究竟何來權力阻撓!” 面對處于暴怒邊緣的閆承祿,常歲寧依舊平靜地微抬眉,反問道:“權力?爾等又何來權力決定這些百姓的去向與生死?” 閆承祿尚未開口,常歲寧自行往下說道:“你們手中的權力,是圣人,還是韓國公所授?而無論是何人授予,這所謂權力不過是因你們手中有刀,在武力之上強過這些平民百姓而已——” 權力的本質,便是力量懸殊之下的產物。 “而此時我自認強過你們,自然是換我說了算?!背q寧語氣輕松且理所當然:“你們以如此道理行事,我亦只是跟從,你我共用同一個道理,有何不妥?” 這番話聽來自大而直白,純粹而露骨。 權力無論如何去費心美化,都改變不了它源于暴力的本質,其中本無道理可講,若非要講什么道理,便只能用刀來講—— 常歲寧坐在馬背上問:“諸位想要與我講一講道理嗎?” 閆承祿臉色因惱怒憋悶而漲紅。 聽出常歲寧話語下隱含的囂張和威脅,閆承祿身側的一名校尉再忍耐不?。骸俺9澥瓜胍迨执耸?,得先問一問我軍主帥韓國公,以及我等十余萬大軍答不答應!” 說話間,為了拔高氣勢,壯大已方威嚴,那校尉“噌”地一下將刀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