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節
殿內無干人等已經退去,上首的圣冊帝向那黑衣二人看去,聲音威嚴淡漠:“可辦妥了?” 其中一名黑衣人捧著一只黑色長匣上前一步,垂首復命:“屬下等幸不辱命!” 司宮臺掌事接過長匣,上了御階,先謹慎檢查了一番,才將匣子打開,奉至帝王面前。 圣冊帝看去,只見其中靜靜躺著一把拂塵。由拂塵手柄可辨,這正是她當初賜給天鏡的那一把。 帝王卻是微皺眉,看向那二人:“既未辱命,首級何在?” 死要見尸,而非一把拂塵。 “回陛下……屬下本已取下國師首級,可是……”前面的黑衣人抱拳跪了下去,頓首道:“可是中途卻被人盜走了!” 圣冊帝微瞇起眸子,面色無聲冷了下來。 無形威壓自上方襲來,黑衣人改為伏地叩首:“國師首級,乃是屬下親手取下,屬下絕不敢妄圖搪塞欺瞞陛下!” 另一名黑衣人也隨之跪下:“啟稟陛下,首領當日取下國師首級時,屬下也在場!另有兩人也親眼目睹經過,皆可證明此事!” 司宮臺掌事微躬身,向帝王微一點頭,他已令人查實過了,那些人說辭一致,分開詢問之下,即便是面對一些極小的細微問題,所給出的答案也無出入。過程中,無一人有欺君的破綻流露。 圣冊帝的聲音聽不出信是沒信:“既如此,首級又是何人所盜?余下尸身何在?” “當日事成之后,屬下等人留下首級后,便將尸體掩埋……之后首級失竊,屬下前去掩埋尸體處查看,只見余下尸身也不翼而飛?!?/br> “于是屬下大膽揣測,或許是國師的故友或師門中人所為……想要將其尸身取回安葬?!?/br> 末了道:“請陛下準允屬下前往蜀地,詳查此事!” 天鏡便是出自蜀地,其師門雖不顯于世,但若用心探查,總能查到些什么。 片刻,圣冊帝緩一擺手,使人退了下去。 她為北狄及各處亂狀焦心不已,已沒有更多的充沛精力可以分到這些次要之事上。 她將視線放在那拂塵上一刻,道:“傳告天下,天鏡國師得道升仙,歸虛化生而去,朕感念其功德,愿為其鑄仙身建道觀,受世人參拜供奉?!?/br> 司宮臺掌事會意應下,捧著拂塵退去。 殿外夜色深濃,風吹過,樹影婆娑。 姚翼自大理寺下值歸家,和往常一樣,先低聲向貼身的仆從問了一句:“女郎可有家書傳回?” 仆從搖頭:“郎主,尚無……” 姚翼嘆了口氣。 自去年他試圖讓女兒打探那女娃“背后之人”,女兒不單來信拒絕了他,之后就連家書都很少傳回了,倒像是跟他避嫌上了…… “真就是有了主公忘了親爹啊?!币σ淼吐暷钸读艘痪?。 不過,就算女兒不傳書回來,他也偶然聽說過女兒的事,京中也有人在傳,那常節使身邊有一位能力出眾的女史,很得常節使重用…… 但是誰又能想得到,那會是他姚翼的女兒呢? 先前大云寺祭天,神象傷人當場,裴氏陰謀敗露,冉兒自毀面容……鬧得沸沸揚揚。 現如今世人都當冉兒已半入空門,不再出現在人前,卻不知她早已去到了當初那險些喪命于神象之下的常家女郎身邊。 實是世事莫測啊。 姚翼在心底感慨。 但比世事更莫測的,卻是那個女娃…… 即便如今想來,他仍舊覺得奇異,九娘性柔弱,表姨母也膽小得很,這家女子往上數三代,就湊不出一個像樣的膽子來,怎就生出了這樣一個膽大的女娃來呢? 莫非是前頭的長輩們沒長全的、省下來的膽子,到頭來全都生在這女娃一個人身上了? 也或許……是隨了那位吧。 倒也別說,如今放眼四下,姓李的人物抖一抖,數一數,倒真沒幾個比得上她這般顧全大局……就拿今次解荊州之危來說,便是毋庸置疑的護國之舉了。 “果真是……以身入局,續世道以白晝?!鼻Ю锿?,有老者嘆息著,放下了掐算的手指。 “您是道家吧?”搖槳的船夫見老者掐指,笑著攀談:“不知您師從何門吶?” 老者哈地一笑:“無師無門,亂修一通罷了?!?/br> 船夫卻不認同,他雖不通道家事,但這老者一看便有幾分仙風在身上,想來只是不愿過多透露罷了。 小船劃開稀薄夜色,于拂曉之際靠了岸。 老者上岸離開,船夫下意識地目送,只見那老者一身灰布袍,步履格外輕快,很快消失在綠油油的小徑上。 拂曉之間,天地一片霧藍,漁夫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掂了掂手里的十來個銅板,才確認載人夜渡并非幻覺,只是仍忍不住納罕:“倒真像是遇著了神仙一般……” 那“神仙”行至朝陽升起時,折了只青荷葉,在泉邊掬了清涼泉水飲罷,拿衣袖輕拭嘴角,發出一聲愉悅喟嘆,遂起得身來,負手而行,往南面飄然而去:“是時候該去江都赴約了……” 此時的江都,百花竟放,人流如織,正是一幅初夏喧鬧的江南早景。 近來的江都刺史府也頗為喧鬧。 諸州刺史已達,此時正聚于前堂議事,并向王長史催問:“……敢問常節使何時回來?” 安州之事,他們俱已知曉,是以此刻這催問聲中,聽來也多為關切,而無一絲不耐。 安州曹宏宣,黃州盛寶明事敗伏誅,給舒州和光州刺史帶來了尤其重的心理陰影,若非他們及時醒悟,只怕此時墳都壘起來了……不對,如此死法,連墳都沒有。 除了陰影之外,光州刺史心頭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火熱——很快就能見到真正適合帶他造反的人了,對方如此能耐,倒叫他相當期待。 期待之下,光州刺史便也問了一句:“不知節度使是否已經動身回江都了?” 王長史正要說話時,眾人忽聽堂外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近,隱隱還夾雜著諸多行禮的聲音。 一名小吏快步奔來傳話,滿臉欣喜地道:“節度使大人回來了!” 堂內眾人聞言精神一振,連忙整理官袍儀容,轉身往堂外看去。 這時,卻見一名穿著同樣官服的年輕人,已滿面喜色地大步往堂外迎去。 眾人定睛一瞧,只見是那和州刺史云回——這小子,年紀不大,心機深沉! 而如此媚上之舉,他們……他們又豈能落于區區小兒之后! 眾人連忙跟從,皆往堂外涌去。 此處為刺史府前院,常歲寧是在府外下的馬,直接便往此處而來,所以只慢了通傳之人些許工夫。 她與身后大軍分開而行,行程并未對外透露,只姚冉王長史等人知曉,昨日午后,姚冉便親自出了江都城前去迎候。 常歲寧在城外歇整了一晚,今早天色初亮,洗漱沐浴收拾了形容,換上了姚冉帶去的節度使官袍,方才動身回城。 此時眾人所見,那在眾人的擁簇下走來的少女身形高挑,步伐輕盈,面容耀目,而那歷來不屬于女子的節度使袍服,在她身上卻甚合體,將其襯得意氣風發,也為她鍍上一層名為權力的無上光芒。 “叫諸位久等了?!彼呓g,微拱手一禮,并未故作威嚴,而是帶上了一點笑意。 眾刺史們連忙抬手施禮,聲音此起彼伏間,那負手而行的少女足下卻未停留。 他們連忙恭敬地讓至兩側,跟隨她進了堂內。 常歲寧在堂中最上首坐下,姿態隨意從容。 眾人在下方站定,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和常歲寧見面,是以便開始自報身份。 “和州刺史云回!” “滁州刺史班潤!” “……” “楚州刺史沈文雙……” “廬州刺史梁坦之!” 以及跟隨常歲寧一同返回江都的:“申洲刺史丁肅!” “……” “——參見節度使!” 諸州刺史報罷姓名,齊齊地向上首之人拜下施禮。 第478章 造反的好苗子 常歲寧看向眾人:“諸位大人不必多禮,還請坐下說話?!?/br> 眾人應“是”,分左右兩側在椅中落座。 至此,除安州與黃州之外,其余十州刺史皆在此處,雖動作有先后,但最終無一缺席。 常歲寧看向其中最年長的一人,兩分關切地問:“沈大人的病可好全了?” 楚州刺史沈文雙聞言,剛碰到椅子的屁股忙又抬起,立起身來,執禮回話:“勞節使大人掛念……下官已然痊愈!” 常歲寧安心地點頭:“我本想著,待安州事畢,便帶上江都名醫登門探望沈大人——如今沈大人病愈,那便再好不過了?!?/br> 沈文雙心神顫顫,再次深深施禮拜下:“豈敢!豈敢勞煩節使大人!” 若真等到對方上門,只怕等著他的便是藥到命除,人死病消了! 沈文雙悔不當初。 此前,未有表態聽命于常歲寧的六州,除了懸崖勒馬的舒州,光州,申洲,以及摔下懸崖粉身碎骨的安州和黃州外,再剩一個,便是他楚州了。 正因此,方才自報姓名時,便數沈文雙的聲音最沒底氣,透著一股不安和心虛。 沈文雙年過五旬,雙鬢花白,并無大志向,畢生只致力于觀望風向,以便做個稱職的墻頭草,在墻頭夾縫中謀生。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待常歲寧并無敵對之心,只是熱衷于謹慎站隊。 從一開始,沈文雙便密切地關注著各州動向,待各處態度稍明朗后,他算了又算,已知現有五州不愿認常歲寧這個新主,除和州外,其它各州也并不稱不上多么心悅誠服,申洲他們還是很有些贏面的…… 于是他決定淺試一下裝聾作啞。 但他到底與申洲等地不同,論起地理位置,相比處在淮南道西面邊緣地帶的申洲等地,楚州位于江都東北方向,出門不足兩百里便是江都,背靠淮水,東臨黃水洋,退路窄之又窄,真正是夾縫中求存。 所以沈文雙不敢大意放肆,在面對常歲寧的傳書相召時,他沒有直言拒絕或是繼續裝聾作啞,而是矜持小心地選擇了眼睛一閉,榻上一躺,就此裝病。 因聽聞常歲寧暗中遣了探子往各州探查情況,為演得足夠逼真,騙過有可能存在的眼線,沈文雙時常一整日都不下床。如此躺了三日,漸從裝病成了真病,也算一種得償所愿。 他讓人頻繁地向江都傳報,第一日傳曰“患疾”,隔兩日傳曰“疾未愈”,再隔兩日“疾漸重”——試圖用頻繁的傳信之舉彰顯誠意,以求在局勢明朗前,進可攻退可守,穩住墻頭草的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