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節
沈文雙正待傳第四封信去往江都時,忽聞安州傳回喪喜參半的急訊——喪為曹宏宣與盛寶明腦袋搬了家,喜為讓他們腦袋搬家的人正是江都常節使。 沈文雙猛然打了個寒顫。 再一聽,舒州,光州二地刺史即將抵達江都城……申洲丁肅雖沒來,但卻也沒閑著,人在常節使身邊幫忙遞刀呢! 如此說來,便只剩他一個了! 沈文雙垂死病中驚坐起,日夜急赴江都城。 先前他嫌楚州離江都太近,只覺這距離如同懸在頭頂的刀刃;而今他恨二地相隔太遠,不能叫他即刻抵達! 沈文雙日夜兼程,于昨日晨早抵達的江都,只比常歲寧快了一日。 此刻他站在那里,維持著躬身施禮的動作,額角都冒出了冷汗,他很是拿不準上首那女娃的態度,他該主動跪下請罪嗎?說自己是真病了?把準備好的藥方子掏出來賣慘?或是將八十歲的老母搬出來求情? 沈文雙冒汗間,光州刺史和舒州刺史也略覺坐不住了,此前行徑在前,要不要說點什么找補一下? 想到這里,光州刺史下意識地轉頭,悄悄看了眼身旁的多年近鄰、申洲刺史丁肅,卻見對方正襟危坐,一臉從容,好似之前帶頭怒罵常歲寧的人不是他。 丁肅的底氣很足,畢竟在漢江河畔,他已有過將功折罪之舉,和光州刺史他們不一樣。 丁肅自覺優越之余,回想起自己“棄暗投明”的經過,心中唏噓而慶幸—— 他與安州刺史曹宏宣相交多年,往來密切,自常歲寧接任節度使后,曹宏宣便與他表達了對常歲寧及朝廷的不滿……二人一拍即合,又暗中聯絡周圍數州,欲一同成事。 前期的謀劃都很合拍,但當丁肅知曉曹宏宣搭上了卞春梁之后,卻有些遲疑了,他認為與此惡虎謀皮太過冒險,但曹宏宣卻不以為意,決心難改。 丁肅心中不定之時,他麾下謀士,卻突然勸說他歸順常歲寧。 丁肅只覺聽到了天大笑話——他才撕碎了那常歲寧的傳書! 他覺得謀士瘋了,謀士卻突然與他認真剖析起了此中利弊,并與他道,如今不僅是光州刺史,舒州刺史也趕去了江都,楚州刺史則是一點指望不上的……如今安州勢單力薄,又欲兵行險招,實在不堪共謀。 丁肅冷靜下來后,陷入了沉思。 謀士不厭其煩地在他耳邊念了兩日后,丁肅才終于道:【縱然拋開一切不提,我與宏宣兄多年情義,怎能如此輕易倒戈,豈非不仁不義……】 謀士:懂了,要臺階。 當晚,丁肅府中五名美妾遭人劫持。 此事擺明了是常歲寧授意,且可見安州刺史府中必有內鬼,丁肅目眥欲裂:【……最毒婦人心!】 眾所周知,他丁肅是出了名的好色……不,憐香惜玉!擄走他五名美妾,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一陣掙扎后,丁肅握拳重重捶在桌上:【可我丁肅若就此屈服……世人和宏宣兄要如何看我!】 謀士:懂了,臺階還不夠。 半個時辰后,又有丫鬟哭著來報,道是老夫人也不見了。 丁肅驚怒交加,一通摔打發作之后,逐漸頹然。 對方脅迫他,天亮之前做出選擇,否則便殺他老母美妾。 美妾他咬牙可棄,但生他養他的母親,他若置之不顧,又豈配為人? 自古忠孝難兩全,宏宣兄,對不住了! 再者,退一步說……是宏宣兄讓他做的出頭鳥,才害得他如今遭人找上了門來,這件事……宏宣兄本人難道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丁肅痛心疾首,終于點頭。 但他在府中焦灼地等了半日,卻依舊不見對方放人,反而讓他前去相見……見面的地點竟就在他申洲城中某處客棧。 丁肅趕到時,先見到了他的母親和妾室,她們或坐或站,擠在一間客房里,將馬吊打得砰砰作響,熱鬧非凡,見他來,其中一名妾室沖他擺擺手:【郎主,貴客在隔壁呢?!?/br> 丁肅張口卻忘言,沉默著挪動腳步。 他在隔壁那間客房里,見到了那名“貴客”,令他吃驚的是,竟是常歲寧親至……她竟親自來了申洲,且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了他的申洲城,而他一無所知! 那常歲寧靠座在臨窗的大椅中,姿態閑散,與他開口道:【久聞丁刺史每日咒罵于我,不料今日一見,閣下倒生得一副正直文人模樣?!?/br> 丁肅嘴唇微顫。 而后,對方又道:【但丁刺史有句話罵得不對——所謂最毒婦人心,乃是誤傳之愚言,此處的‘婦人’本為‘負人’,并不適宜用來責罵女子?!?/br> 丁肅的臉色又白了兩分。 他自然不會蠢到以為對方是在糾正他的語誤之處…… 所以,他昨夜剛罵出去的話,后腳便傳到她耳中了! 丁肅轉瞬間想了許多,昨日他認定刺史府中出了內鬼,路上還在懷疑內鬼是哪個……而此刻,他更該思索的或是,還有哪個不是內鬼? 舒州和光州不會無緣無故變卦,必是有人在背后行策反之舉……如今他這申洲城,只怕已是漏洞百出,否則常歲寧豈敢孤身犯險,在他的地盤上如此挑釁于他? 果不其然,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測一般,隨他而來的安州參軍走了進來,單膝跪下抱拳,與他道:【請大人以大局為重!】 而那臨窗而坐的青袍少女笑意盈盈。 丁肅默然片刻,終于抬手施禮:【望節使大人指點……】 跨出了這一步之后,在談話的過程中,丁肅的態度逐漸變得溫順——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要做,那便做到極致! 謀士和參軍在側,回憶起自家大人此前的狂傲態度,再觀此時模樣,只覺其中差異,不亞于上一刻怒斥對方“老賊”,下一刻跪地高呼“義父”; 未見面時,按刀在側,野心勃勃:【勢必要讓那小女娘看清這淮南道上究竟誰才是能做主之人!】 見面之后,打個哈哈,擺手恭儒一笑:【反正不是區區在下……】 至于后面,丁肅自然便是盡聽常歲寧的安排行事了,于是便順理成章地有了之后的“里應外合”之舉。 于丁肅而言,敲一次退堂鼓,換來此時的安然,無疑是很值的。 相比之下,楚州刺史此時的處境卻不太好說了。 各人一切思緒只在短短幾息之間,但這短短幾息,于楚州刺史沈文雙而言卻格外漫長煎熬。 就在他準備要跪下請罪時,只聽上方那道聲音響起:“來人——” 沈文雙聳然一驚——這就要拖下去了?! 其他官員也立時繃緊了神經。 “大人……”沈文雙顫顫欲言,只見上方的少女向走進來的小吏道:“為沈大人取一張軟墊來?!?/br> 說著,向沈文雙露出笑意:“沈大人大病初愈,又匆忙趕路,必然疲乏不適——而今日議事必將耗時較久,沈大人中途若有不適,還請及時言明?!?/br> 沈文雙回過神來,連忙受寵若驚地行禮:“下官多謝大人!” 聲音里竟隱約有些沙啞哭意,倒像是喜極而泣——不是為了一張軟墊,而是逃過一劫??! 沈文雙在鋪了軟墊的椅中坐下,只覺好似坐著一塊免死金牌。 卻不知,常歲寧從始至終都沒打算動過他,楚州與江都相鄰,常歲寧早將他的秉性作風摸得一清二楚——此人是正正經經的文人出身,才學不俗,但手段不夠,彈壓不住治下的官員。 先前對戰倭軍時,臨陣逃脫的楚州水軍將領,便是這沈文雙的下僚。 楚州緊鄰江都,又是沿海城池,常歲寧勢必是要善加利用的。如此一來,清洗整治楚州治下官員秩序,便勢在必行。 沈文雙雖手段欠缺,但勝在只求安穩,很好掌控,之后她會派去幾名屬官前往楚州,這位沈刺史只需做個吉祥擺件即可。 至于除掉對方,一則沒有必要,二則若她將人除去,楚州便需選拔新的刺史,刺史官職非同尋常,非她可以隨意任命,到時不過是給朝廷塞人過來的機會,反而不如沈文雙省心。 既還有用,便只需稍加敲打,而不必將人嚇出好歹。 常歲寧覺得自己還是很尊老愛幼的。 隨著沈文雙在那鋪著軟墊的椅子中坐下,仆從奉上了香氣馥郁的茶湯,堂內方才緊繃的氣氛便無聲緩和了許多。 常歲寧開口,入了正題:“此番請諸位前來江都,需要詳議之事繁多,但歸納起來,也不過八字爾——” 眾刺史無不擺出洗耳恭聽之態,看向上首那身穿朱紅寬袖袍服的女子。 只聽她字字認真清晰地道:“活民之道,安邦之策?!?/br> 堂內短暫的寂靜后,立時響起應和乃至稱贊之聲。 云回拱手,目色堅定:“我等愿憑常節使差遣!” 他知道,此刻這些人當中半數之上都只是在說場面話,但他懂得常歲寧所言非虛言,也真心實意地想要跟隨她的腳步。 光州刺史邵善同,看著上首那位節使大人的氣態神情,不禁在心底“嘿”了一聲——別說,演得還挺像的,乍一看,完全不像是準備造反的樣子! 若不是他已經知道自己的謀士是被那位錢甚先生策反,已然知曉了這位節度使有反心的話,此刻只怕還真拿不準呢。 果然是個造反的好苗子啊,多么沉得住氣,這般以假亂真的模樣,她不得人心誰得人心? 邵善同在心中喟嘆不斷,走神間,身后的謀士輕咳了一聲,示意他仔細聽。 邵善同回過神,噢,是得仔細聽,這都是給造反打基礎呢! 第479章 必能和睦興盛 江都刺史府為此次召各州刺史前來議事準備良久,一應事項由姚冉,駱觀臨,王岳,王長史,及前七堂反復商議修改,已有一整套十分成熟而詳盡的章程在。 在常歲寧的示意下,先由姚冉出面代為開口。 姚冉先提到了土地之政及賦稅徭役的部分變更之處,再有人才招引,流民安置之策,以及藏書分配各州的條件,基本的藏書會統一分配至各州府學,涉及更多的珍稀書籍則需要與各州學事建設的進展掛鉤。 沈文雙聽到賦稅徭役的變更時,已經開始額頭冒汗。 誠然,各道節度使擁有對治下賦稅及人口徭役的分配權,各道所得稅收,可由節度使優先用于治下所需,甚至近年來,因帝王與朝廷的權威不復從前,許多節度使干脆不再向朝廷上繳稅收。雖不至于直言拒絕上繳,但也總有諸多說辭手段避開朝廷的管控問詢。 這也是各道節度使愈發權重的依仗及體現之一。 這讓朝廷本就虛空的國庫愈發難以為繼,也漸失去對這些一方大吏的掌控,局面由此陷入惡性循環。 總而言之,如今的節度使,對治下的一應事務,擁有著更勝從前的“便宜行事”之權—— 但即便如此,沈文雙還是覺得目下這便宜行事,便宜得有些太過了…… 雖看似不算全然推翻舊制,只是在基礎上改動,但給他的感覺就好似,在一根草繩的彈性范圍內將此繩拉到了最大程度,哪怕有只蒼蠅路過扇上一下,這繩兒立時便要斷裂了。 土地之制,稅收之策,關乎一國根本……萬一被那些利益遭到了觸碰之人揪住彈劾,只怕一個“欲亂國之根本”的罪名跑不掉。 也就是如今這世道亂了,若換作從前…… 沈文雙悄悄擦了擦汗,若換作從前,那也不能出一個女節使呀。 緊接著,他又聽那位冉女史道,要將江都女子的做工條例,推及整個淮南道。